对话气候先锋｜国泰集团沈碧嘉：押注可持续航空燃油，抢占航空脱碳核心赛道

航空业承载着全球互联互通的使命，其碳排放约占全球总量的2%-3%。而航空业是公认的“难减碳“行业：持续增长的飞行需求，增速缓慢的可持续航空燃料，加之脱碳需覆盖燃料生产、储运、机场配套等多环节的复杂产业链，且安全底线不可突破，成本压力难以短期化解等等，多重矛盾交织。因此，在“双碳”目标成为全球共识的当下，如何在维系行业核心价值的同时实现深度脱碳，已成为全球航空业必须共同面对的命题。

2016年10月，国际民航组织第39届大会通过了国际航空碳抵消和减排计划（Carbon Offsetting and Reduction Scheme for International Aviation，以下简称CORSIA），形成了第一个全球性行业的减排市场机制。CORSIA旨在推动航空公司采用合格排放单元（Eligible Emission Unit，EEU）来抵消无法通过航空技术改进、日常运营技改以及可持续航空燃料（Sustainable Aviation Fuel，以下简称SAF）等减少的国际航班碳排放增量。2022年，国际民用航空组织（ICAO）正式确立2050年净零排放长期理想目标（LTAG），成为全球航空业脱碳的纲领性文件。2023年，国际航协（IATA）锚定2050年净零碳排放公布一系列路线图，向可实施性更进一步。

在全球航空业向低碳转型的进程中，国泰航空的可持续实践始终与行业趋势同频共振。早在1996年，便开始主动公布环保表现，2006年起推出年度企业社会责任报告，2009年首度推出可持续发展报告。2014年，国泰航空首次直接投资于可持续航空燃料（SAF）生产。近年来，国泰航空深度参与全球航空业可持续生态的构建，积极推动可持续航空燃料使用，力争2050年前实现净零碳排放，成为首批承诺该目标的亚洲航空公司之一。

本期对话国泰集团财务总裁沈碧嘉（Rebecca Sharpe），从战略高度、实践路径、生态构建等维度，深度解析国泰航空的脱碳逻辑。

净零雄心：一场关乎长期价值的产业革命

南方周末：你如何定义航空公司的双碳行动？实现双碳目标需要哪些关键跨越？

沈碧嘉：航空公司的双碳行动绝非单纯的环保任务，本质上是一场深刻的产业革命，更是对企业长期价值的战略投资。它要求我们将可持续发展深度融入战略规划、财务管理、创新增长与日常运营的全链条，而非停留在零散的减排举措。

国泰致力于在2050年前实现净零碳排放，为实现这一长期目标，我们采取的策略包括机队现代化、提升运营效率以及使用可持续航空燃料（SAF）等等。

业内普遍认为，SAF在航空业的脱碳进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SAF的采用目前面临产能有限、成本高昂及基础设施不足等挑战，需要多方共同协作，建立起一个具有价格竞争力、供应稳定且覆盖全球的SAF产业链。

作为倡议及使用SAF的先行者，国泰充分利用我们的全球网络，支持制定助力SAF发展的政策，并与业界主要利益相关方建立伙伴关系，加快在国泰航空网络采用可持续航空燃油的步伐，以及投资可持续航空燃油价值链的未来发展，以实际行动促进SAF生态圈的发展。

南方周末：作为首批承诺于2050年前达成净零碳排放目标的亚洲航空公司之一，当时决定要设立这个目标的时候，内部是否会有争议？

沈碧嘉：推动脱碳是国泰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将可持续发展植入企业基因的必然选择。我们始终认为，这不仅是对全球气候挑战的回应，更是为国泰构建韧性未来所必须推进的价值投资。

设定2050年净零目标，主要基于三重考量：其一，顺应行业趋势，与国际航协（IATA）提出的2050净零路径保持一致，为企业发展明确方向；其二，回应利益相关方期待，当前投资者、监管机构、客户及员工对企业环境表现的关注度持续提升，将可持续纳入核心战略是塑造品牌信任的关键；其三，防范长期风险，气候变化带来的政策监管、能源价格波动等风险日益凸显，提前布局能有效增强企业抗风险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集团内部对这一目标高度共识。我们通过持续的沟通与培训，让全体员工深刻理解气候挑战对行业的影响，以及净零转型带来的发展机遇，形成了上下同心推进可持续的良好氛围。

南方周末：在国泰的气候减缓行动中，哪个方面最令你印象深刻？

沈碧嘉：作为财务总裁，我认为最独特的是我们将气候议题内化为“未来价值投资”的长期战略思维，而非短期成本投入。每一项减排举措都经过财务可行性与长期回报的严谨论证，既确保环境效益，又兼顾商业可持续性，让可持续发展真正成为驱动企业长远蓬勃发展的核心动力。

构建多方协同生态

南方周末：作为国际航空枢纽城市，香港也在今年9月的《行政长官2025年施政报告》中明确提出，要建设可持续航空燃料产业链。但在香港本地SAF生态系统尚未完全成熟的情况下，国泰将通过哪些合作模式降低采购成本？如何说服更多企业客户为SAF的溢价成本买单？

沈碧嘉：SAF由废油、农业剩余物或可再生能源等可再生资源制成，与传统航空燃料相比，可减少生命周期碳排放量约80%。作为大型商用飞机及长途航线目前唯一可行的可持续航空技术，可持续航空燃料对国泰等航空公司尤为重要，因为长途航线是我们业务的重要部分。针对成本与供应挑战，我们从供给端与需求端双向发力：

在供给端，我们采取短期稳供、中长期布局的策略。一方面与SAF供应商签订长期供应协议，保障近期稳定供应；另一方面通过资本赋能加速产业成熟，例如与空客签订协议联合投资最多7000万美元（约港币5.45亿元），推动SAF2030年前后在亚洲及全球的规模化发展。同时作为“寰宇一家”联盟成员，领投突破能源风险投资基金（BEV），聚焦SAF早期技术研发，从源头推动成本下降与产能提升。

在需求端，我们于2022年推出“企业可持续航空燃油计划”，为企业客户搭建务实的脱碳平台。参与企业可购买经国际认证的SAF，用于国泰客运或货运航班，我们将提供第三方验证的碳减排证书及报告，帮助企业应对商务差旅或货物运输中的范畴三碳排放。这一计划不仅为企业提供了可量化的减排工具，更通过整合需求向市场传递明确信号，激励供应链扩大投资、加快成熟，形成“需求拉动供给、供给降低成本”的良性循环。

南方周末：国泰针对旅客推出的自愿性SAF计划，设计理念是什么？

国泰航空官网自愿性SAF计划示范，图为广州至香港飞行所计算的可持续航空燃油环境权益。

沈碧嘉：我们于2025年推出自愿性SAF计划，核心是邀请个体旅客参与航空减碳，构建“企业+个人”的全民减排生态。旅客可根据系统估算的航班碳排放量，自愿购买SAF以支持SAF采购与应用，所有款项将专项用于采购超出法定要求的SAF。

为鼓励参与，我们也为符合资格的国泰会员提供“亚洲万里通”里数奖励。该平台即将整合进国泰机票预订流程，设置清晰直观的参与入口，让旅客在购票时即可轻松践行低碳出行理念。我们希望通过这一计划，让更多人了解SAF的减排价值，共同推动SAF市场建设。

南方周末：国家能源局近日公布的《关于开展绿色液体燃料技术攻关和产业化试点工作（第一批）的通知》，其中就提到了以可持续航空燃料（SAF）为代表的新兴行业技术。随着中国内地政策力度的加大，国泰对于供应链和市场的开拓是如何布局与思考的？

沈碧嘉：作为一家主基地在中国的航空公司，国泰推动SAF使用和实现碳中和承诺，与中国SAF产业的发展紧密相连。国泰已深化与内地核心机构的合作，与中国航油、中国石化等建立合作关系，在香港国际机场及海外航点采用国产SAF，逐步增强区域内自主供应能力，拓展海外市场应用范围。

我们一直认为，中国内地是SAF产业发展的关键市场，具备三大独特优势：丰富的原料储备（每年数百万吨废弃油脂、数亿吨农业废弃物）、持续迭代的生产技术、不断完善的政策支持，这些都为SAF规模化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同时，国泰积极拓展SAF供应链。除现有合作外，我们正拓展在亚太的采购网络，并与多家国际供应商开展长期承购协商。今年，我们与韩国SK能源达成3年SAF采购协议。

未来，我们将持续关注内地及全球政策动向，通过供应链协同、技术合作、资本赋能等方式，稳步构建安全、可负担、可持续的SAF供应体系。

南方周末：全球各国航空碳排放监管标准与征税政策差异显著，给跨地区运营带来额外成本。国泰作为国际航司，如何适配欧盟ETS 与亚太地区不同减排政策？

沈碧嘉：国泰一直密切关注全球范围内的SAF强制政策，包括欧盟、英国、新加坡、印尼、韩国、泰国、马来西亚等，制定一套同时满足合规和管理成本的系统策略。

通过可持续航空燃料的应用、机队现代化升级及运营效率提升，打造统一的战略途径，以此有效应对欧盟ETS等成熟机制与亚太地区新兴政策。这一路径确保我们在满足各地区合规要求的同时，管理全网络的碳强度。

我们正积极在亚洲地区投资SAF生态系统等未来基础设施的建设，不仅是为了满足当前的监管要求，更是为国泰乃至整个区域航空业构建可持续的运营能力和未来竞争力。

多管齐下的现代化航空转型

南方周末：为实现设立的2050年目标，在SAF以外，国泰还采取了什么样的战略？

沈碧嘉：我们采取了多管齐下的策略，关键举措还包括：一是机队现代化。我们正积极推进机队升级，将其作为千亿港元投资计划的核心。我们已订购超过100架新一代窄体飞机、区域宽体飞机、长途宽体飞机和大型货机。新一代飞机的燃料效率较前代提升高达25%，是实现中期减碳的关键。

二是提升运营效率。通过改进现有飞机的运营方式来减少排放和提高能源效率。我们的电子飞行规划系统运用最先进和自动化的技术。当这个系统与我们自主开发、行业领先的电子飞行文件夹整合时，是数字化营运、提升营运效率的关键赋能因素，以减少燃料消耗和排放。

另外，我们正在推动可持续发展理念从公司战略转化为全员行动。自2023年起，我们举办“可持续发展周”，通过主题展示、互动交流等形式，让各团队展示可持续发展进展，提升员工参与度。

南方周末：航空减排需大量资金投入，国泰在SAF采购、机队更新等方面的年度投入约占营收比例多少？如何平衡减排投入与盈利能力？

沈碧嘉：我们从不将这些投入视为成本负担，而是定义为面向未来的战略性投资。它们不仅是对净零碳排放目标的坚定响应，更是主动应对未来能源价格波动风险的关键举措，其长期价值远高于短期成本。

从财务回报来看，机队更新所带来的燃油效率提升，直接转化为运营成本的降低，其投资回报周期清晰可见。

南方周末：机队更新过程中，新飞机采购与旧机淘汰本身会产生碳排放和经济投入，国泰如何平衡这一矛盾？

国泰机队近期现代化采购策略基本分布，摘自国泰航空2024年可持续发展报告。

沈碧嘉：作为一千亿港元投资项目的一部分，国泰从2024年起接收超过一百架新一代飞机。今年8月，国泰还宣布向波音增购14架777-9型远程宽体客机。新一代飞机的燃油效率较前代提升高达25%，是实现中期减碳目标的关键支撑。

在机队更新战略中，我们采用全生命周期评估体系，综合考量飞机从制造、运营到退役的环境影响与经济成本，确保每一项决策都符合可持续发展与财务目标。

在碳排放核算方面，燃油效益数据主要基于制造商提供的每座位公里燃油消耗数据，并经第三方机构验证，严格遵循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标准化核算规范，确保数据真实可信。

在旧机处理方面，致力于最大化循环利用价值：我们与多家飞机供货商以及获得机队回收协会 (简称AFRA) 认证的公司及专业退役解决方案公司合作，妥善保留机身零件，大部分部件经重新认证后可重复使用或出售；危险废料交由专业机构处理。2022年国泰正式成为AFRA会员，通过行业交流持续优化飞机回收流程，提升资源循环利用率。

南方周末：2023年，国泰成为由艾伦· 麦克阿瑟基金会与世界自然基金会联合发起的《全球塑料公约》商业联盟的首个航空公司成员，目前国泰在机舱循环经济方面有哪些创新实践？

国泰航空改善机舱废物示意图，摘自国泰航空2024年可持续发展报告。

沈碧嘉：循环经济是国泰两大可持续发展优先领域之一（另一为气候变化）。这种模式强调在闭环系统中持续使用资源，推广回收、再利用及可持续采购等做法。我们致力于减少一次性塑料制品和舱内垃圾，同时提高资源的回收利用率和循环利用率。我们积极探索将机上材料应用于循环经济的具体方案。

一是替代材料应用：全面停用一次性塑料杯，改用符合欧盟法规的无塑料Flustix纸杯；采用桦木搅拌棒、纸制饮管、轻质金属餐具及纸制零食袋并逐步转用再生塑料水瓶；经济客舱每年提供超过45万张由回收塑料水瓶制成的毛毡。

二是废弃物资源化：未开封产品将循环用于后续航班或捐赠予慈善机构，未食用的厨余（如剩余熟食、易变质食物）送往香港有机资源回收中心转化为能源；废食油回收加工为生物柴油，实现变废为宝。

三是可持续采购：选用经认证的可持续棕榈油制作餐前小食，采购可持续海产，从源头减少供应链环境影响。

南方周末：你曾经在航运机构担任要职，从在这两个行业的实践来看，你认为航空业与航运业减排逻辑有哪些差异？

沈碧嘉：两大行业虽均面临脱碳压力，但航空业最难复制航运业的“能源转型路径多样性”。航运业可通过液化天然气、甲醇、绿氨等多种替代方案实现过渡，而航空业受限于飞机对能量密度和重量的极端敏感，短期内难以转向氢能或电力，中长期仍高度依赖SAF这一主流路径。

这一差异要求航空业必须采取更聚焦、更系统的减排策略：一方面坚定加大SAF研发与规模化投入，推动成本下降与产能提升；另一方面极致优化运营效率，通过机队升级、数字化赋能、航线优化等方式挖掘减排潜力。可以说，航空业的脱碳挑战更为集中，需要行业、政府、供应链等多方形成更强的协同合力，才能实现净零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