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锅药”到“急支糖浆”：跨越百年的一次“中西联姻”
半个世纪前，重庆涪陵山区流行的一场百日咳疫情，让一味本地草药方被熬成“大锅药”，由人挑着扁担送进大山深处的农家。再后来，它被带回上海，在医院病房作为院内制剂使用，最终变成今天家喻户晓的“急支糖浆”。
这段被反复提起的故事，并不是孤立事件。在它背后，是中西医结合这一中国现代医学史上持续被讨论和探索的命题。
“西学中”的新火种
在中国历史上，曾有一批既懂中医也懂西医的知识分子尝试建立一套新的医学体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上海“汇通派”学者恽铁樵和陆渊雷。
恽铁樵是传统秀才出身，却在上海南洋公学系统学习英文多年，后担任《小说月报》主编，被誉为鲁迅、叶圣陶、张恨水等大师的文学引路人。他既能编译英文医学文献，也能凭借国学根底研究中医典籍。面对“五脏六腑与解剖不符”的批评，他提出“脏腑虚化论”：中医的脏腑体系是一套功能医学概念，而不是解剖学器官图谱。
他的学生陆渊雷进一步强调“中医科学化”，主张用实验和现代医学知识解释中医理论。他反对迷信经典，也反对将中医神秘化，提出“能科学解释则保留，不能解释则剔除”。
这一思想脉络又影响了他的学生姜春华，而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姜春华又收了一位西医出身的徒弟，他就是后来中西医结合的重要开拓者——沈自尹，也是急支糖浆的发明者。
这条跨越几代人的知识链条，是一款家喻户晓的药剂的知识来源，也是中国“中西医结合”的思想源流。
时间回到1955年，上海开办第一期“西医学中医班”。正在华山医院工作的青年西医沈自尹被组织选中。临行前，院里领导的一番话让他铭记终生：“派你去，就是要发扬中医精华，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1959年至1962年，屠呦呦参加了西医学习中医班。她在诺奖演讲中提到，西学中的序曲为其从事青蒿素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准备。
大山深处的跨界者
而沈自尹，则在另一条路径上将中医科学化推向了新高度。他继承了恽铁樵、姜春华一脉的学术思想，立志“要把中医理论用西医能理解的方式表述出来”。
1969年，大批上海医务人员奔赴边疆和山区。华山医院成立两支医疗队，其中“祖国医药探索队”进入四川涪陵山区。
沈自尹正是这支队伍的一员。
同行的外科医生倪泉兴回忆，当地贫困、缺医少药，“一个病人家的门，就是用竹条临时挡成的栅栏”，而且交通不便，出一次诊常常要翻山越岭一两个小时。巡回医疗队不仅要治病，有时也要采药、扎针、接生，甚至做白内障手术。
在这样的环境中，“中西医结合”不再是理论，而是在极端环境下的实际检验。
沈自尹在邻鄂山区巡回诊疗时，正遇上百日咳鲍特菌的流行。这种细菌极为古老，基因溯源可达250万年前。
最早的医学记录来自16世纪的法国，医生纪尧姆·德·巴伊鲁在《流行病与日记》中描绘了病人咳到窒息的惨状。几个世纪后，在川渝农家人的记忆中，百日咳依旧是夺命病：“娃儿咳得翻白眼”。
沈自尹记得，当时小儿咳呛不止，山区缺少药材。但他不能束手无策，中西医结合的独特知识背景给了他新的治疗灵感。
对此，他在事后回忆说，“针对山区流行的百日咳却又缺医少药的情况，按照中、西医理论各自所长结合开方，着力在药物的配伍中体现了西医抗菌原理与中医扶正、镇咳和祛痰的配合。”
他选用当地常见的草药精心配制药方，并指导当地的赤脚医生熬制大锅汤药，用于救治病患，特别是儿童病患。
这些大锅药熬好之后，再由赤脚医生挑着担送到山坳里的每一户人家。草药方取得了显著疗效，沈自尹因此获得了当地政府的通报表扬。只是，彼时的沈自尹和涪陵老百姓恐怕都不会想到，眼前的“大锅药”会成为日后中华大地上家喻户晓的药剂。
（如今的急支糖浆生产线）
“家喻户晓的药剂”诞生之路
这段经历也启迪了沈自尹的学术思路，他对中西医结合的真正命门有了新的理解，他曾回忆说，“这段经历让我悟出来中西医结合并不在数量上的相加和形式上的合作，无论中西医怎样结合，都必须升华到理论的高度有机融合。”
1970年，沈自尹结束巡回医疗返回上海后，从涪陵地区积累的实践经验催生了后续研究，他将《伤寒论》中的辨证思维与现代医学的抗菌理念相结合，初步形成“异病同治”的理论框架，并对原有的“百日咳”草药方进行改良，成功应用于急性支气管炎的治疗，形成院内制剂雏形，在中西医结合病房使用。
直到1985年，涪陵制药厂找到沈自尹，又把这剂诞生于涪陵山区的方剂带回来，也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急支糖浆。因此，除了作为知名的中西医结合院士，沈自尹还被人亲切地称为“急支糖浆爷爷”。
在长江上游的涪陵与下游的上海之间来回穿行，颇有些诗意地映照出沈自尹与急支糖浆的命运——一头是传统，一头是现代，脚下则是中西医结合的漫长道路。
“中西医结合”几乎重塑了中国人的日常医疗方式。而急支糖浆的出现与青蒿素的故事如出一辙：以中医药经验为灵感，在科学实验中反复推敲、提取、验证。这不仅是一瓶止咳药，更是中国医学现代化道路上的一个生动注脚。
参考资料：
《荐读 | 屠呦呦诺贝尔奖演讲：中医药是一个丰富的宝藏（附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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