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怕汤烫口，只怕冇路行：佛山人的“头啖汤”精神

刚从无锡出差回到佛山的王荐，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倦色，可一聊起自己的事业，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位能说一口流利粤语的新佛山人，童年便随家人来到顺德，留学归国后在厨电行业深耕多年，于2023年创立了鲲宴科技。

旁人很难察觉，这家年轻的公司在今年曾走到生死边缘。

“那一阵确实绝望，”王荐谈起那段日子，语气仍有些波动，“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几十万美元的订单，说没就没了。”贸易环境骤变，一笔关键的美国订单突然取消，这对初创企业来说无异于致命打击。

但危机没有打倒他，反倒激发出那种融入血脉的佛山特质——“敢饮头啖汤”的果敢。王荐意识到，路必须重新闯出来。绝境，竟成了鲲宴主动突围、开辟新航道的转折点。

“头啖汤”在岭南饮食中，指的是汤刚煲好时最鲜醇滚烫的第一口。在佛山，这个词早已超越厨房，成为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它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一种面对困境时敢于率先探路的勇气，一种对更好的生活的不懈追求，更是在时代起伏中存续和前进的生存智慧。其本质，是在明知可能“烫嘴”的情况下，依然选择用务实的行动去尝试、去突破的开拓精神。

回首改革开放初期，佛山人以敢饮“头啖汤”的劲头，闯出经济腾飞之路。如今，面对转型之困、增长之压，这份深植于骨子里的勇气与清醒，依然推动着佛山在风浪中向前。没有捷径，没有侥幸，只有一步接一步的扎实前行——这座制造业大城，正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解答从“制造”到“质造”的转型考题。

佛山在“敢饮头啖汤”精神支撑下，正从传统制造迈向高质量发展（图：视觉中国）

敢饮第一啖：危机不是障碍物

4月，第137届广交会在琶洲展馆举行，现场人流如织。王荐挤在人群中，手里那本鲲宴科技的产品册子，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微皱。

这是一场不能后退的仗。几个月前，一笔几十万美元的美国订单说没就没了，贸易局势的变化像一盆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此刻，他在展位前一次次俯身，向不同肤色的采购商演示产品细节，又偷空低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价格敏感度、物流时效、认证要求。每个词都可能指向一条生路。

对王荐而言，这场展会早已超越接单本身。他要在这里将自己的企业从低谷中挽救出来，将丢失的业绩一寸一寸地，亲手挣回来。

订单的消失并未让王荐退缩，反而激活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而自救之路，就是主动出击，饮尽每一口“头啖汤”。

危机时刻，“顶硬上”。王荐带着团队果断调转船头，连下三步关键棋。他们率先打破传统的外贸账期，为海外中小客户提供“海外仓前置、售后再结算”的柔性合作，货物提前布局至客户所在国的海外仓，客户无需垫付大额货款，卖出后再按周期完成结算。这让客户不用承担囤货的资金压力和滞销风险，大幅降低了客户的资金和试错门槛。与此同时，企业角色从单纯的“设备商”彻底转向“解决方案合伙人”，主动为客户包办本土化营销、内容产出乃至定制化应用开发。

而最核心的变革，在于产品逻辑的根本性重塑。

鲲宴科技所出售的，远非一口智能锅具。它希望提供的是“在家轻松吃好饭”的完整生活方式。通过其旗下的“鲲糯米”平台，用户可一键获取来源可溯的优质食材，以及与锅具智能联动的标准化烹饪程序、专属菜谱。针对减脂、增肌等不同需求，平台还提供个性化营养管理服务，让居家烹饪无需复杂的学习，即可实现营养均衡的饮食目标。

“用户需要的不是一台冰冷的设备，而是简简单单、安安心心地吃上一顿好饭菜。”王荐说。

正是这种对用户本质需求的洞察和回应，构成了他们敢于闯入红海战场，并相信能够扎根的真正内核。这种“敢为人先”的精神，在危机时刻淬炼出惊人的团队凝聚力。在公司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几十人的团队展现出超乎想象的韧性。

“我们的程序员可以去打螺丝，设计师可以去做包装。”王荐回忆道，“大家撸起袖子，该冲锋时冲锋，该坚守时坚守。”这种在绝境中迸发出的众志成城，让他看到了比短期利润更珍贵的东西，一群被共同的信念紧紧凝聚的战友。

回顾整个破局历程，王荐将这一切归因于佛山人骨子里的“自强不息”。“它不只是口号，”他说，“而是对更好的生活的一种执着，是遇到困难时选择埋头苦干而不是原地抱怨的那种硬气。”

鲲宴科技的成长，正是“敢饮头啖汤”这一佛山精神的生动演绎。这种精神从来不是鲁莽的冒险，而是在深知前路“烫嘴”的风险后，依然敢于率先尝鲜，并依靠本地高效的供应链网络，将创新迅速转化为产品的务实行动力。

这种精神，让佛山制造在外贸中能以韧劲破局，通过开拓多元市场和加速迈向“产品+服务”的高端转型来应对风浪；其背后的底气，正来源于佛山深厚、完善的产业集群，这为企业提供了快速反应和持续创新的坚实底座，让敢为人先的尝试能扎实落地，并驱动着佛山制造在全球市场上从“以价取胜”走向“以质与智取胜”。

而一家企业的逆势突围，从来不是孤军奋战，背后离不开整个城市的托举。2025年3月，佛山正式启动“雄狮计划”，直指企业出海的痛点，以培育外贸服务平台、重塑开放型经济新优势为目标，构建“平台企业、平台园区、平台网站”三位一体的外贸服务体系，通过政策赋能、金融支持、通关便利等配套措施，助力“佛山制造”走向全球。

佛山市商务局相关负责人表示，“我们希望通过培育一批有竞争力的外贸服务企业、打造一批集聚力强的平台园区、支持一批专业化的跨境独立站，真正构建起支撑企业‘走出去’的生态圈。”

下一啖更鲜：长久才是硬道理

顺德大良沿江路22号，一座38米高的红砖烟囱静静矗立。它曾是布厂锅炉房的心脏，斑驳的砖壁刻满了旧工业时代的记忆。如今，这座旧厂房已蜕变为“小熊织梦园”，这是一个集咖啡馆、艺术馆、民宿和办公空间于一体的文化复合体。

改造后的小熊织梦园（图：小熊电器）

“这里是我们对轻松愉悦的生活方式的实体表达。”小熊电器董事长李一峰说。2018年，当这个依托电商崛起、正冲刺IPO的品牌获得老厂房的使用权时，也站在了发展的十字路口。从小众酸奶机起步到年营收破十亿，上市在即的小熊需要超越“制造者”的角色，成为行业标准的定义者和可持续商业生态的构建者。

因此，当小熊宣布投入6000万元改造这座旧厂房时，质疑声四起。在传统制造业的账本里，这笔投入与直接的租金回报不成正比，产能和效率才是硬道理，美学和环境往往被置于末位。

“我们算的不是租金账，是人才账、工业记忆账。”小熊电器副总经理刘奎道破初衷。当时，以年轻人为核心的创新与营销团队，对工作环境有更高期待。在刘奎看来，经济发展的终极归宿是人的幸福，而文化记忆带来的归属感，往往更为持久。

基于对人才需求、空间升级和工业遗产的综合考量，小熊以匠心修复旧厂，让斑驳的红砖与现代化的办公场景对话。如今，这里半年吸引超十万人次到访：老工人来此追忆往昔，年轻人前来打卡体验。这一“反常识”的投入，不仅拓宽了制造业的边界，更让冰冷的机器记忆生出了温暖的文化肌理。

这并不是小熊电器第一次“饮头啖汤”。事实上，从诞生之日起，创新与突破就刻在这家企业的基因里，它从不满足于一次创新，而是在持续寻找下一口“更鲜的汤”。

2006年的佛山家电市场，已是巨头林立。仅有20万元启动资金的李一峰，没有选择正面交锋，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分需求：三聚氰胺事件后，公众对食品安全的焦虑催生了“家庭自制”风潮。他将工业级酸奶机改良为小巧亲民的家用款，一举击中市场痛点。

更具前瞻性的一步在于渠道变革。当传统卖场因高昂的入场费和漫长的账期让初创企业望而却步、多数同行对初兴的电商仍在观望时，小熊果断全力“触网”，成为业内最早全面拥抱线上渠道的品牌之一。这不仅意外获得了格兰仕10万台订单的行业背书，更以极低的营销成本精准连接年轻消费者，让一款酸奶机成为小家电的“初代网红”，在巨头的缝隙中为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然而成长之路从非坦途。2021年，上市后的首次业绩下滑为团队敲响了警钟。“就像一直考90分的学生突然只拿到80分，”刘奎坦言。行业竞争白热化，传统品类增长见顶，企业站在了转型的十字路口。

小熊的选择是回归制造的本质：深入用户的具体生活。产品经理转型为“生活场景研究员”，从细微处洞察真实的需求，比如针对露营热开发便携电火锅，为办公族设计低噪音养生壶，给老年人定制大按键器具。凭借佛山本地超80%的供应链协同和数字化系统，新品上市的周期缩短了30%。这些紧扣场景的“微创新”，在2022年便推动业绩企稳回升。

当小熊电器遭遇增长瓶颈时，其选择回归用户场景、深耕“微创新”的路径，也体现了这种精神的另一面：在行进中不求全变，而是聚焦不断突破的务实智慧。这同样是佛山制造面临共性挑战的集体选择——从追逐风口回归深耕主业，从规模扩张转向价值深挖。

无论是向产业链上游攀升、掌握核心技术，还是从卖产品转向提供解决方案，其内核都是一致的：延续改革开放以来佛山人“敢饮头啖汤”的基因，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以持续的、迭代式的创新，在熟悉的领域开辟新境界。

在佛山，这样的精益创新并非个例。美的将家电制造的深厚积淀延伸至人形机器人前沿领域，并通过全链路数字化使生产效率倍增；格兰仕数十年如一日深耕微波炉赛道，以持续的能效和功能优化，占据全球近半数市场；东鹏新材则突破传统工艺，研发绿色新型建材，精准适配建筑低碳转型的需求。

它们的路径各异，却共享同一种创新哲学：不盲目追逐风口，而是寻找市场需求的可能性，持续做深、做透。当危机来敲门，这种创新让它们在各自的领域构筑起难以撼动的竞争优势。

落足文化料：转型就是必选项

作为土生土长的叠滘人，在东胜东龙船队鼓手孔德志的记忆中，龙船鼓声是童年最动听的节拍：“小学就在涌边，一听到鼓响，心就飞出去了。放学书包一甩就追着船跑，校服都冇换。”扒完龙船，孩子们会溜去摘芒果、偷番薯，晚上再挤上载着补给的小艇嬉闹。那种简单的快乐，是水乡农耕时代最鲜活的印记。

这场延续几十年的村头欢腾，在2023年迎来了蜕变。当时，刚完成整合的佛山市新闻传媒中心（佛山传媒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正向新型主流媒体转型；而叠滘的龙船虽拥有“窄河漂移”的独特魅力，却因缺乏专业运营，始终困于乡土自娱。一次偶然的对接，让双方看到了彼此最需要的资源——传媒需要独一无二的内容IP，叠滘龙船则需要破圈的引擎。

一场基于“敢饮头啖汤”精神的合力，就此击水启程。后来火遍全网、被誉为“水上F1”的叠滘龙船赛，就此拉开序幕。

转型之路并非坦途：既要扭转村民“龙船神圣不可商业化”的传统观念，又要在尚无先例的“民俗保护与商业开发”之间找到平衡点。

但佛山人骨子里的“敢”字诀，让双方选择了迎难而上：传媒集团抽调精兵组建专项团队，创新性地架设17个水上机位，以电影级的运镜捕捉“神龙摆尾”的漂移瞬间；社区和各个村子则全力协调，在赛事全程保留起龙、采青、龙船饭等传统，守护活动的文化根基。

破局关键在于找到独属于叠滘的“视觉符号”。团队摒弃大而全的宣传思路，极致聚焦“飙”与“漂移”两个核心记忆点，将传统竞渡升格为极具张力的水上运动美学。更妙的是，用网感叙事为古老的民俗注入人情味，比如“老公扒给老婆看”“赢了免房租，输了跪祠堂”这类鲜活表达，瞬间点燃了互联网的传播引擎。

2024年端午，随着四大赛区全面开放，叠滘龙船完成了从民俗活动到现象级IP的蜕变。68万人次现场观赛，直接带动消费3.45亿元，南海区端午旅游收入激增58%，酒店订单量暴涨145%。从“水上F1”的视觉标签，到“宁可煲烂，不可扒慢”的精神口号，从央视全程直播到海外社媒话题破百万，昔日的村头竞渡，已跃升为佛山最闪亮的城市名片。

成功的基底，是佛山社会毛细血管里涌动的凝聚力。叠滘十八条村同心协力，有人自发让出沿岸空间、参与后勤，也有人出资出力整治河岸环境。以东胜东队为代表的队伍，更导入“俱乐部制”专业管理，统一装备、科学训练，塑造出新时代龙船青年的昂扬形象。

“有队员手指骨折，包紧了继续扒完全程；也有人下班后加练到凌晨，复盘完才休息。”孔德志说。这种近乎执拗的投入，让“头啖汤”精神不再是口号，而成了筋肉骨骼里的记忆与河涌浪花间的真实回响。

叠滘龙船赛（图：佛山市新闻传媒中心）

这场沸腾的水上传奇赛事的背后，还站着另一群关键的“桨手”——本地的制造业企业家们。

一位叠滘社区的工作人员透露，转型启动时，正值佛山制造业承压前行。但出于对故土和龙船文化的深切认同，本地的企业家们依然凑出了一笔“情怀预算”。正是这笔来自车间的有限赞助，成为了龙船破圈最初的“燃料”。

结果超出所有人预期，叠滘龙船不仅火爆出圈，其带来的文旅巨量曝光，更迅速“反哺”实体经济。

以冠珠瓷砖为例，其不仅以赛事赞助商的身份助力叠滘龙船赛全域出圈，更精准锚定东胜东龙船队，开启了从“赛事支持”到“团队共创”的深度绑定。随着赛事的每一个惊险弯道被观众记住，冠珠瓷砖的品牌印记也随之深入人心，线下销量同样显著攀升。而这个合作项目从未止步于单纯的广告曝光，品牌团队长期跟拍记录，用系列纪实短片完整呈现队伍从季军到夺冠的淬炼之路。没有生硬的品牌口号，只有龙船人“宁可煲烂，不可扒慢”的执着，这与制造业“精益求精”的匠心在汗水与浪花中自然而然地共鸣、融合。一场源于乡土情怀的“众筹”，最终汇聚为强大的文化流量，并与制造业的增长实现了双向奔赴，让“敢饮头啖汤”的冒险，结出了实实在在的产业果实。

敢饮头啖汤，满口烟火味。对佛山而言，这口“烟火味”里的创新，醇厚而鲜活：它既煲出了独特的生活方式，留住了城市的记忆和温度；更让工业机器的轰鸣与龙船鼓声同频，让文旅的流量反哺制造业的转型。正是这般交融，让“制造业名城”与“历史文化名城”这两张面孔，在同一个身体里，生长出了完整而动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