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与他的精神兄弟
一个人和一群人,如何能穿过50年沧桑,跨越京黔两千公里的距离,以及年龄、身份、境遇的种种差异,相知至今?这是钱理群与其“精神兄弟”的半生故事,也是一群“脚踏大地,仰望星空”同道人的心灵史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贵州
责任编辑:周建平

“我cos(扮演)沈从文。”“我cos张伯苓。”“我选许渊冲。”“我……李霖灿。”
在2025年的春秋两季,教育创新学习社区“群岛大学”的成员参考非虚构作家杨潇所著《重走》的路线,以骑行的方式重走了西南联大从长沙到昆明的西迁之路——这个项目被叫做“西南联岛”。在下半年的旅途中,骑行者每人cosplay(角色扮演)一个所选的联大师生人物,带着他/她的视角骑行。一路上,他们在山野田埂和民宿灯下讨论、阅读,思考“大学何为”。
行至贵州安顺时,骑行团成员从《重走》中看到本地文化志愿者陈文杰的名字,想约他见面交流。不巧陈文杰有事,他为青年们推荐了他熟知的地方文化研究人士、民间思想者杜应国。
从正午到黄昏,六位青年与杜应国对谈了五个多小时。有人问:“为何蔡元培校长和一些师长既鼓励学生培养独立自主的意识,又不主张他们过多地卷入政治?一些重大的社会变革,不就是在有了思想觉悟后,要用行动去推动改变吗?”
年过七旬的杜应国突然哽咽了。他分享了学者钱理群当年如何希望帮助学生,又为自己力有不逮而备感歉疚的经历。
“杜老师的情绪一下就进入了,我们都沉默下来。”骑行团成员丁丁记得,杜应国抛出了问题:“像我这样做教育的,给人启蒙,最难的是,被启蒙的人后面怎么办?我们怎么去支持他?”
那日的杜应国之于骑行团,恰似百年前的联大先贤之于学生,以及半个世纪前的钱理群之于他身边那群亦师亦友的“精神兄弟”。
自1970年代初起,孙方明、罗布龙、杜应国等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工人、学生、职员、代课教师,常会沿着娄家坡(后改名娄湖)水库边的山间小路,翻过几道高而且陡的土埂,前往安顺师范学校教师钱理群的小屋,就着烧饼和菜汤,从白天聊到深夜。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他们不仅是思想上的同频人,亦是共担磨难的生死之交。学者朱学勤后来用“民间思想村落”来形容这类人群,钱理群则称他的这群朋友为“我的精神兄弟”。
在钱理群看来,这样的启蒙不是灌输和说教,而是保持独立思考的自觉,又互相给予和成就。
安顺等地的民间思想启蒙如何发生,又怎样塑造和改变了身处其中者?是否随着人员分离而断裂?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芜杂、社交日益原子化的时代,还有可能和必要去寻求精神共同体吗?宏大命题与切身之难,又该如何对接?

2025年10月9日,群岛大学组织的重走西南联大西迁路骑行团,在离开曲靖前往马龙的248国道上
上下求索
耳聪目明,能吃能睡,这是钱理群的生命状态。1939年出生的他,曾在1950年代初度过无忧的“金色童年”,性格中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大抵脱胎于此。
大半生“拿得起放得下”、不为时势所困的底气,则来自贵州——尤其是安顺。
1960年,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本科毕业的钱理群,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失去继续深造的机会,被分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教语文,12年后,他又被调到安顺师范学校(今安顺学院),一共在安顺待了18载。
那些年,因各种运动,不时停课。小城的学校间,传闻有一个“会教书,讲课有热情,会演戏”的老师,外号叫“钱大头”。“从城里到学校要经过一块田坎,远远看见一个挺大的脑袋,就知道是他了。”当年安顺师范的同事袁本良笑着回忆。“钱老师个性鲜明,特别有感染力。”
只是,学生没书读或不爱读,山雨欲来又陡转的局势,总会令人感到无助。不教课时,钱理群、袁本良和更年长的夏其模,经常绕着娄家坡水库散步。夏其模曾言:“这种日子不会太长,总有一天要改变。”钱理群因而多了些鼓舞。
何况他还有制胜法宝:读书。不只自己读,也带动了一群同好。卫校时的读书成员主要有孙方明、罗布农、赵建中等;到师范学校后期则加上杜应国、张嘉谚、田制平、何幼、朱伟华、刘丹伦、廖志强等人。有人酷爱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有人醉心思想理论,有时两拨人也会转换和交叉。
书从哪儿来?除了少量“破四旧”“抄家”中漏网的书籍,主要是当时民间流传的一些“灰皮书”“黄皮书”,以及可以从新华书店买到的马列著作和鲁迅著述的单行本。廖志强读了两遍《新华字典》,做了几百张卡片,用线串起来挂在家中;杜应国啃列宁著作和《资本论》,孙方明读《资本论》《联共(布)党史》《政治经济学读本》,钱理群读了四卷本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也仔细研读了毛泽东的著作。
读完,写心得,有人提出问题,便要回应。于是,专题性的讨论和无主题的“漫谈”成了钱理群宿舍的周末常态。
屋主不擅烹饪,资源也紧缺。每次去他那儿,学友们先要“找关系”弄一堆5分钱一个的烧饼,整点白菜,到饭点再做个西红柿蛋汤,一谈便到晚上,再就着汤吃饼子。漆黑的夜里,一群人跨过田坎,回城。深深浅浅的脚印,时常伴随着手风琴声和歌声。

1976年,钱理群(后排右三)与年轻朋友在安顺师范学校宿舍前面斜坡之上的一块怪石下留影
后来,这样的对谈从小屋延伸到了野外,山巅或湖畔的僻静处。1976年元旦,钱理群领着大家在雪中爬山,一行人登顶后齐声朗诵新发表的毛泽东诗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那一年将给他们的命运带来重大转变。
已故学人朱正琳也曾有类似的经历,“我们关心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前途,相信只有首先从理论上认清历史的进程,才能在实践上辨明我们目前的形势和任务。这固然是我们所受的教育和那个‘血色浪漫’的时代氛围使然,但也许被忽略了的一点是,我们每个人的‘个人出路’也都取决于‘中国向何处去’。”
“最关键的是,我们这群人在思考重大的时代命题,而且把这个命题转变成一种理论命题,同时把这种理论变成实践。”采访时,钱理群一再强调。
匮乏带来专注,长久而频繁的自学和探讨培养出了不轻信和不盲从。在何幼眼里,钱理群善于抓住问题的关键,淡化一切枝蔓,捕捉他人思想的闪光点,从不排他。“钱老师常提‘有缺憾的价值’,就是我说的第一不是真理、第二不圆满,任何人都可以从这里面找到缺陷、错误。”廖志强说他们由此学会独立思考、捍卫个人和尊重他人的观点,并受用终身。
只是,除了读书笔记和少量文章手稿,那些激烈的辩论和交锋未曾留下什么记录。直到1988年,钱理群重返贵州,与多年未见的故交们对谈了三天二十几个小时,录音被杜应国整理成《历史与选择》一文(收入杜应国《奔突的地火》一书)。其中的片段可作为当年小屋“漫谈”的某种佐证:
罗布农:我想提醒一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有新教作为它的基础,中国搞商品经济拿什么作基础,拿什么当精神支柱?我并不反对搞商品经济,关键是怎样搞,怎样选择?不管怎么说,要完全把西方那一套搬过来,最终还是搞不成。
顾健:你也不可能完全搬过来。
朱伟华:搬过来也不怕。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外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你的相貌,改变你的遗传基因。人类自有一种调节机能,再开放也不会全盘西化。
钱理群:老实说,像我们这些人,过去是接受不了商品经济的。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讨论这个问题,是历史发展已经成熟到了这个地步。现在搞商品经济不是哪个人强加的,是大家都认识到的。
杜应国:现在不是有几种选择摆在面前如何去选的问题,而是如何为一种较优的选择创造条件。应该打开国门,让东西文化去自然碰撞,交融,然后整合。
……
——摘自《历史与选择》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李浴洋曾跟随钱理群去安顺,他惊叹:“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你听着一帮人讨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应该何去何从,很魔幻。”
对参与者而言,这些场景就是他们的日常。
钱理群之外,孙方明和杜应国渐成这群人中的核心。
在旁人看来,孙方明儒雅、从容,善于审时度势,关键时刻血气方刚。钱理群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时,小他9岁的孙方明曾贴大字报为之辩护,他也因此被打为“反动学生”。1968年,两人一起外出“串联”。面对茫茫长江水,航船上的钱理群突然高呼:“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孙方明接着加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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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