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是工业英雄、子女拿 K-pop 应援棒抗议:韩国人的“压缩”时空
韩国首尔大学社会学教授张庆燮提出了“压缩现代性”(把西方几个世纪的发展历程压缩到短短几十年中)。他观察到,韩国学界忙于充当西方理论的“进口商”,在面对本土议题时陷入失语。许多韩国年轻人绝望的原因之一,是“外部世界并未给他们提供解释自身困境的工具和方法”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周建平

2024年12月10日,韩国首尔,抗议者手持K-pop应援棒,参与抗议尹锡悦的集会
“很有趣,作为一个韩国学者,我好像在中国比在韩国更成功。”视频采访的另一端,韩国首尔大学社会学教授张庆燮笑着说。
2024年,他完成于10年前的英文著作《压缩现代性下的韩国:转型中的家族政治经济学》被译介进入中文世界,随后入选“单向街书店文学奖”2024年度作品。2025年,他的续作《压缩现代性的逻辑》出版了中文版。在这两部著作中,张庆燮持续推进着一个核心概念——“压缩现代性”(Compressed Modernity),即把西方几个世纪的发展历程压缩到短短几十年中。它描摹了一种特殊的现代化形态: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变革在时空上被极度浓缩,前现代的传统、现代的工业化与后现代的种种流变,在短短几十年间剧烈碰撞、共存。
作为概念的提出者,张庆燮的学术动力来源于一个朴素而根本的问题:韩国的社会科学究竟该如何分析韩国?长期以来,他观察到,韩国学界忙于充当西方理论的“进口商”,却在面对本土议题时陷入失语。在他看来,目前最能回应并解释韩国现实的,是韩流文化中的众多产品和现象。

“我一直在尝试用韩国自己的方式,承认韩国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张庆燮说。这种回应现实的智识迫切,部分来自他自己的生命经验。1980年代中期,张庆燮曾短暂地在《韩国经济日报》任记者,也是《韩国日报》的社论撰稿人。直接面对、参与并见证韩国军政体制向民主转型的动荡,他意识到,“现实很重要,我们需要动力去应对。”
相较于韩国本土同行对压缩现代性理论的沉默,张庆燮的理论在东亚和东南亚引发了更多回响。“他们发现,我的理论是亚洲的理论,是来自亚洲的东西。”他说。
在张庆燮看来,家庭是理解压缩现代性的关键场域,韩国并未走向西方式的个人主义现代化,而是形成了“制度化家庭主义”——儒家规范在现代社会被进一步激活,家庭承担教育、福利、照护等多重功能,成为一种“家族自由主义”的实践载体。农村地区通过跨国婚姻引入外国新娘的现象,也被他视为家庭结构在压缩现代性下的顽强延续(以跨国新娘来延续农村的家族主义)。
这种压缩深刻重塑了韩国的代际关系。年轻一代生活在层叠的“文明地层”中,经历着价值观念的快速迭代,代际差异日益显著。张庆燮认为,韩国年轻女性与男性因历史境遇不同,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径:年轻女性在女性主义话语中寻找结构性解释,并将愤怒转化为政治参与;年轻男性在与父辈“工业英雄”形象的对比中,遭遇就业萎缩和身份迷失,陷入所谓“僵尸公民”的无力和孤独。
“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经历,我会有很多话想说。”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的最后,张庆燮说道,“如果我接受西方媒体的采访,他们也会有很多关于韩国的话要问。但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对他们可能毫无意义。”

“年轻一代经历着加速的文明老化”
南方人物周刊:从《压缩现代性下的韩国》到这本《压缩现代性的逻辑》,家庭似乎一直是你关注的重点。为什么家庭对理解韩国现代化转型这么重要?
张庆燮:在西方社会,现代化伴随着个人在自由社会秩序各方面的规范和制度优先。从表面上看,韩国对自由现代化的追求,特别是在规范法律和教育方面,似乎也遵循了这种个人主义原则。然而,人们生活的世界的实际条件、必要性和策略,普遍以家庭为功能中心。
为了应对紧迫的实际需求,国家、社会、个人,甚至是福利、教育和工业等各种现代机构和领域,都动员并要求家庭资源和承诺。韩国的世界最高水平的家庭资助、极端的工作量(包括男性养家糊口者在家庭方面的缺席)、国家最低社会服务下的照护提供,甚至是医院要求住院病人的家属辅助护理,以及广泛的家庭自雇佣(比例世界最高),都是韩国电影和电视剧的观众相当熟悉的场景。
通过这种方式,韩国在结构上转变成一个“家族自由主义”的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社会各阶层的韩国人可能比他们祖先都更具家族主义色彩。因为他们以压缩的方式和结果,有效地处理了相当多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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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