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万人的十年:后厨不再有“国王”
二十年前,后厨是“江湖”。厨师,尤其是厨师长,拥有绝对权力。
当资本注入餐饮业,标准化和规模化成为目标,减少对厨师的依赖,是手段,也是目的。
租金没法控制,能缩减的只有人工和食材。例如“西装鸡”28只115元,一只4块钱。
这行越来越留不住年轻人,以前自己哄着师傅,现在又得哄着徒弟了。
责任编辑:张玥

“那时候的学徒都是奔着手艺来的,玩命地学,没有混日子的。”视觉中国/图
“酱的工艺,可能已经被预制的(酱)消灭了。”
纪晓光做厨师将近三十年,做干锅肥肠、干锅鸡的那种“干锅酱”,他见过两种。
一种,是1990年代末学徒时,师傅做的:用最好的酱油,猪肉、芝麻、花生酱铺底,再把红葱头、干葱、香菜、大蒜榨出油,按比例混合,再炒。这是师傅的秘方,他要等下班后,一个人做。如果他离开这家店,客人就能发现,这道菜的味道变了。徒弟想学,得去捡扔掉的调料瓶,偷偷研究。
另一种,是现在买的酱,“一瓶好的,一两百块钱就很香了”。他走进过不少后厨,“都是‘黑科技’。一桶一桶的香料,是厨师都调不出来的”。
2025年的秋天,舆论场被罗永浩吐槽西贝所占据,余波至今未了。作为这场风波的主角,厨师们却是失声的。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近20位厨师、餐饮店老板和业内人士,他们并不意外。“作为餐饮人,我们不是说支持西贝,而是理解西贝。其实是市场选择了预制菜,我们是被迫做预制菜。”一位受访者说。
中国的美食文化源远流长,“名厨时代”持续了很久,一个饭馆靠着一位大厨就能兴隆。
2010年前后,巨变来了。中央厨房、冷链供应、预制菜和调料包,将非标准的厨艺“标准化”了。开餐馆变得更容易,目前中国的餐饮门店近900万家,2010年只有400万家。
厨师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化。中国烹饪协会公众号给出过一组数据:2021年中国厨师从业人数超1000万。在一些论文中,2012年也是这样的数量。
确切发生变化的,是厨师的内涵——从掌勺大厨,变成了负责加热和摆盘的“阿姨”与“小弟”。后者的月薪可能只是前者的1/2或1/3。
“厨房正从一个充满创造力和即兴发挥的舞台,变成纯粹的加热车间。”一位厨师形容。
十余年里,大厨们经历了怎样悄无声息,却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变革?从古老的师徒关系中走出来的手艺人,下一个十年,又会往何处去?
师徒与师门
拿盘子慢了,师傅的铁勺敲过来,吴苗苗两眼一黑,看不见了。蹲下,摸索着把盘子从柜中拿出来摆好。继续站着,等着眩晕和师傅的怒气过去。
这已经算是好日子。他5岁时爸爸去世,妈妈一人养育他和妹妹。出生在江西的特困县,家里穷,“没背景的学门手艺,有饭吃,饿不死”。2009年,17岁的吴苗苗,在老乡介绍下,来到温州一家酒楼,一个月300元工资,包吃住。
学厨,是一个古老的行当。中国美食有明显的地域特征,也与师徒传艺的方式有极大关系。
汉唐已有“胡食”“南食”“川味”,明清出现了“八大菜系”。徒弟师从某一地方菜的师傅,严守师门规范,地方风味也因此传承。还诞生了几大著名的厨师之乡,有广东顺德、安徽绩溪、河南长垣、陕西蓝田等。
技艺以一种保守、排外的方式流传着。学厨,以年为单位,讲究“学三年,帮三年”。
如今已是厨师长的吴苗苗形容,刚进厨房的人,只有两个字:服从。“没有对错,就是服从”。
自上到下,后厨有行政总厨、厨师长、副厨、主管,还有炒菜、切菜、打荷,四十几号人。他是打荷——最底层的岗位,所有工作都围绕着师傅,切好葱姜蒜等配料,站在灶台边,等师傅炒好菜,拿盘、装盘、刷锅,如此反复。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三年。
“站在师傅旁边,就像伺候皇上的太监一样,要什么给什么。说夸张一点,内裤都帮他洗好的。”师傅炒着炒着可能一个勺子就敲过来了,他不在乎打到你哪里。你不能问为什么,打了就打了。要记得,师傅炒菜的家伙不能随便碰,还得给师傅买烟、送礼、请吃饭。
“记笔记也不能当着师傅面,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师傅觉得,你把他的手艺学会了。”吴苗苗理解这种防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常在下班之后翻垃圾桶,把当天的菜单捡起来,或者把师傅熬完酱的调料瓶找到,一个个研究。“那时候的学徒都是奔着手艺来的,玩命地学,没有混日子的。”
想练习切菜,还得讨好“案板”,他们负责原材料的切配。“确实厉害”,他回忆,那些师傅,土豆丝可以切到能穿针。
和案板主管搞好关系,拿到刀,就可以切菜,抢到炒员工餐的胜算就大了。做员工餐,是一天中学徒们唯一一次上灶的机会,有6个人抢。
“不扒一层皮是学不到技术的。”2006年入行的李文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想要成为一名技能全面的厨师,需要5年甚至更久的积累。
入行时,他们不过十几岁,拿着一斤重的铁刀切菜,切到手再寻常不过。
李文军记得,冬天受伤最痛苦,后厨很冷,又要接触冷水,手指都是僵硬的,可能刚结痂,又切了。有一次,他切掉了自己半个指甲盖,贴上创口贴,套上一次性手套,继续干活。
纪晓光的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