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文物在“呼吸”

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展厅里，143万件文物大多凝固在诞生的瞬间。

青花瓷定格六百年前的窑火，《清明上河图》封存汴京的市声。唯独来自四川宜宾的一块酿酒古窖泥，在恒温恒湿的玻璃罩下“休眠”20年，“呼吸”轻不可闻。

看似寻常的泥土，承载着一个长达700余年的生命事实，是中国国家博物馆143万件藏品中唯一的“活文物”。

为什么一块泥能在珠辉玉映的众多国宝之中脱颖而出，备受瞩目甚至被反复研究？

这个叩问敲启了古窖泥背后关于古今文明赓续、历史真相发掘、当代活态传承的传奇之门。

2005年6月22日，五粮液明代地穴式曲酒发酵窖古窖泥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

时间的另一种形态

四川宜宾，酿酒史可以溯至先秦时期，2009年获授“中国白酒之都”。岷江和金沙江在此相汇，长江水势豁然开朗；这座被江河包裹的城市，时间有其独特的运作痕迹。

航拍宜宾。视觉中国/图

空气里弥漫的若隐若现的酒香，印证了一群肉眼不可见的“百亿酿酒师”——古老微生物群落正在进行跨越数百年的生命活动。

中国酒业协会理事长宋书玉以东方哲学诠释这里蕴藏微生物菌群的泥土：“《释名》曰‘土，吐也，吐生物也’。在五行中，土居中央，主吐纳万物。五粮液窖泥像一位老者，睿智醇厚；也像一位少年，生机勃勃。”

但它的神奇不止于此。

“活文物”这个看似矛盾的定义，道出了五粮液古窖泥根本的稀缺属性。

与直观印象不同的是，文物价值并非取决于精致华美、错金镶玉。根据2021年《关于让文物活起来、扩大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的实施意见》，文物的价值体系由历史、文化、审美、科技、时代五个维度组成，著名的文物“睡虎地秦墓竹简”便因其涵盖秦代法律、行政、医学、书法等巨大“信息量”，成为了该墓出土的最重要的文物。

与之类似，五粮液古窖泥朴实的外表之下，是难以估量的文物价值：元明古窖池的白雾，蒸腾出700余年前酿酒作坊的历史原景；至今仍持续工作的古窖泥与五粮液酒传统酿造技艺这对“双国宝”，共同镌刻着数千年微生物筛选与培育、古代多粮酿酒、蒸馏白酒酿造工艺的大国浓香基因。

窖泥内部蕴藏的独特微生物体系，是一座珍贵的“基因库”。

“这种集‘文物属性’与‘活态生命’于一身的双重价值，让它（五粮液古窖泥）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瑰宝。”2025年12月16日，在宜宾召开的“文明的温度·活态的力量”中国酒业遗产守护与开拓暨五粮液古窖泥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20周年纪念活动（下文简称“活态传承活动”）现场，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王津如此评价。

“文明的温度·活态的力量”中国酒业遗产守护与开拓暨五粮液古窖泥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20周年纪念活动。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古钟表修复技艺传承人，王津的工作是让停摆的机械重新找回时间的节奏，而当他站在宜宾五粮液的古窖池前，又见到了时间的另一种形态。

“时间在钟表里，是齿轮的咬合与清脆的滴答声；在五粮液的古窖池中，是缓慢的生物代谢与无声的醇香凝聚。”王津说，“形式迥异，内核相通——那是文明的温度，是忠于生命的守护。”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古钟表修复技艺传承人、中国文物学会副会长王津分享。

窖泥的珍贵，首先在于它所承载的时间从未真正断裂。宋书玉认为这种“绵延”具有无与伦比的重量：“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项遗产像它这样不起眼，仅仅是低调朴实的一块泥巴；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项遗产，像它这样与天不老，与地相守，潜龙腾渊，不断进化。”

与中国国家博物馆中的“活国宝”遥相呼应的，是五粮液元明古窖池群中，仍在参与酿造工作的“微生物黄金”。其中最古老的窖泥，微生物菌群已经不间断地迭代繁衍了700余年。而这一时间的确定，源于一场规模浩大的考古工程。

“发掘”古酒都

为了深入剖析宜宾地区古老的酿酒历史，梳理古酒坊与古窖池的演变脉络，追溯古窖池的起源，1964年至2007年，权威机构的考古人员曾先后三次来到四川宜宾，对五粮液古窖池群进行成规模的考察与研究。

2020年8月，接续前三次考古成果，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主导的“考古五粮液”项目正式启动。值得注意的是，“考古五粮液”项目是白酒行业内唯一被纳入国家文物局“指南针计划——中国古代发明创造的价值挖掘与展示”的科技专项，可见其意义重大。

这是迄今为止参与人数最多、专家阵容最强、运用学科最全、连续工作时间最长的白酒行业考古行动，超过100名考古工作者参与其中，30余名国内顶尖的考古学者集结在宜宾，向时光深处追问答案。

回报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在距离五粮液“长发升”老作坊仅二百米处，考古人员发现了“东鑫和遗址”。

东鑫和酒坊遗址保护利用区。

这座“东鑫和遗址”被证实是从元代至清代一直在连续使用的酿酒作坊，地层剖面如同大地的年轮，清晰记录着岁月的堆积。明代青砖铺就的地面下，是元代夯土筑成的基址；再往下，还有宋代的碎陶片零星散布。连续的堆积，清晰的土层线，这是一幅连续不断的历史剖面，每一层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

青花缠枝花金玉满堂纹盘（明中期），宜宾市东鑫和酿酒作坊遗址出土。

在活态传承活动现场，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考古五粮液项目专家组成员杨林表示：“这为五粮液和宜宾古城历史和酒窖建成时间提供了实证。”

地穴式窖池、酿酒灶……这些与五粮液酒传统酿造技艺高度吻合的遗迹，将宜宾多粮大曲酿酒技术的源头清晰地指向1276年（元代）。700余年，不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而是被科学测量、被地层记录的确切长度。这意味着，今天五粮液古窖池中那些活跃的微生物，它们曾在元代开始经历第一次发酵，历经明代的匠人双手、清代的工艺改良，一路繁衍至今。历史不再是缥缈的传说，而是可触摸、可测量的真实堆积。

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考古五粮液项目专家组成员杨林分享。

发掘之后，是更大的课题：如何让遗址“活”在当下？杨林提出了几种构想：在遗址上建造博物馆，或打造考古遗址公园。这意味着，考古的成果将从学术论文中走出，化为公众可漫步、可体验、可品读的文化现场。文明的传承，不仅在于发现过去，更在于让过去参与构建今天的生活。

守住文明的温度

2025年10月，工业和信息化部《关于推动历史经典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指导意见（2026-2030年）（征求意见稿）》将酿酒纳入“历史经典产业”，从国家层面认可了酿酒行业的发展历史、文化内涵、时代价值和市场潜力。而如何保护、赓续、发扬历史经典产业，避免迈入“表演式传承”“小作坊式传承”的怪圈，则是机遇之中潜藏的挑战。

如果说考古厘清了历史的骨骼，那么典籍则丰满了文明的血肉。

原文化部副部长、国家图书馆原馆长周和平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打捞起一条墨香与酒香交织的文脉：成都出土的《天回医简》，记载了六十多种药酒的炮制古法；杜甫的“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是唐代宜宾（古称戎州）酒宴的生动留影；北宋黄庭坚谪居宜宾期间，与当地美酒相伴，留下传世书帖《花气熏人帖》……

这份对文脉的梳理，也已经内化为企业的文化自觉。五粮液系统编撰了《五粮液酒典》《陈年五粮液图鉴》等文化丛书，2025年6月3日，五粮液又与中国人民大学合作开展了《五粮液文脉史脉谱系——自然谱系、传承人谱系》研究，总结出了“一座城、双国宝、三条江、四千年、五种粮、六首创、七分山、八作坊、九文化”，终成“一杯酒”的文化叙事。这标志着一个关键的跃升：从对物质遗存（古窖池）的守护，迈向对精神谱系与文化基因的承续。一条清晰主线由此浮现：依托不可复制的自然与历史遗产，“和美”文化应运而生。

在传承中参与未来

什么是“活态”文化遗产？中国酒业协会理事长宋书玉指出：“是延续初始功能的遗产。”五粮液的古窖池群，正是这一概念的典范。

若仅以时间论，尚不足以说明其全部价值。五粮液股份公司技术总顾问、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赵东揭示了其中的奥秘：“通过分子测序，我们发现五粮液的古窖泥里面有300多个属的微生物，种类有3000多个。”这些微生物并非简单的集合，而是在宜宾独特的水土、气候中，经过数百年自然筛选与人工养护形成的、稳定而复杂的生态系统。

古窖池是物质载体，传统酿造技艺是非物质技艺，而窖泥中的微生物群落，则是连接物质与非物质的活态纽带，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窖池没有微生物，就只是土坑；技艺若无古窖，就无法施展；微生物得不到持续的养护，就会消亡。正是这种三者的不可分割性，构成了五粮液古窖泥完整的遗产价值。每一代酿酒师都像微生物的“驯化师”，他们的技艺选择、操作习惯，都在影响窖泥中菌群的演变。700余年，是自然演化与人类智慧共同书写的生命史。

这正是“活态传承”与静态保护的本质区别——它所传承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仍在进行的过程。其不可复制性亦在于此：即使能够分析出所有的微生物种类，若脱离了宜宾特定的自然环境，脱离了持续七百五十年的窖池“母体”，以及历代匠人独特的养护方式，也无法重建一个完全相同的微生物世界。它不是一个静态的样本，而是一个动态的、活着的生态。

古窖泥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证书————由100多年前的清代宣纸制作，同为文物之一。

在世界酒类的谱系中，其他主要蒸馏酒的风味，或源于橡木桶的陈化，或源于泥煤的熏烤。唯有中国白酒，其繁复而协调的风味图谱，直接源于活态微生物群落的发酵作用。这背后是一种独特的文明逻辑：尊重自然的生物节律，相信时间积累的力量，在“天人合一”中追求极致。

今天，伴随科学认知的深入，我们对古窖泥的价值认知有了新的维度。

五粮液建立了我国酿酒行业规模最大的企业菌种库，收藏五粮液酿造微生物菌种400余种、1000余株、20000余份备份。但这更像是一种“基因备份”。真正的核心，依然是古窖池里生生不息的、活着的群落本身。它像一座宝库，我们手中的钥匙，才刚刚开始转动。

呼吸不止，未来已来

今天，中国白酒已经成为让世界认识中国的一扇窗口。为了让中国白酒“走出去”，中国酒业协会正在积极推进中国白酒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双遗产申报工作，而五粮液作为中国白酒的代表，也一直在积极参与践行“双遗产”申报。

无论是“双遗产”，还是古法的当代承继，让经典更“鲜活”始终是最核心的方式。

这背后指向的是一种超越静态保存的传承范式。如果说石碑、典籍凝固了文明的“硕果”，那么古窖泥保存的则是文明绵延的“过程”。其稀缺与唯一，根源在于其不可复制的生命形态：那是特定水土、百年不间断的驯化养护，也是与代代匠人经验共同达成的、动态的生态契约。

五粮液老窖池遗址长发升。视觉中国/图

因此，窖泥不仅仅是一件“文物”，它更是一个仍在进行中的生命现场。这提醒我们，最高级的传承，并非将过去制成标本，而是为其保留能够继续呼吸、生长并与当代对话的生态土壤。

于是，当我们再次在博物馆里凝视这块深褐色的泥块，我们“看见”的，是一段被封印的时间；我们“听见”的，是坚定的回响——那是700余年始终没有中断过的一方微观宇宙的吐纳。它用沉默而磅礴的存在证明：有些文明，不会过去；有些温度，始终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