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一家三口被拐,三十年后重逢

编者按:

在四川通江的一个小镇,许多人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聋哑女人和她年幼的女儿被拐了,然后,她男人去北方寻找妻女,也被拐了。

这是一个凄苦却平淡的故事,像很多故事一样,被议论,被记住,被淡忘。

多年过去,当年听故事的人已经老去,故事却有了一个又一个“结局”。母女辗转落脚山西,母亲失语、病重早逝,女儿在贫困与拳脚中长大。多年后,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名字,又过了些年,居然重逢失散的父亲——这个男人,同样在命运的挤压中失踪、流浪、被时间耗尽。而故事,最后竟然有一丝意外的宽慰。

这个家庭拥有的不仅是一次次被打断的人生。故事里,所谓回家,不过是在漫长的不幸之后,终于能挤在一起,带着满身伤痕,接着活。

长夜将尽,但 “回家”并不是终点。

发自:四川通江

责任编辑:吴筱羽

冬霞

冬霞推测,是爸爸把娘俩卖到了这里。

   

女孩说4岁时就明白,自己和母亲是被拐走的。她记得她们走的夜路,母亲中途不想走了,人贩子就背上女孩往前跑。她还记得绿皮火车停在寒冷刺骨的平原,冷空气让她上吐下泻,呕吐物中“有长长的虫”。

他们走了很远,从山区到平原,最后落脚在晋北繁峙县洪水河边的村庄。平原色彩单调,连周围起伏的山丘也是灰黄色的,白天,它们很暗,月光下,又变得很白。那是1994年。村里人叫她“老捆儿”,这是当地方言中,对被拐卖者的称呼。

但她实在想不起家在哪儿了,只记得家门口有一棵柿子树。这个答案,全村可能只有三个人知道:母亲、养父和人贩子。

母亲不可能告诉她,母亲又聋又哑,只能发出极为简单的音节。

养父也不会说,养父是第三个买家,买娘俩花了不少钱。第一个想买下娘俩的光棍,认为她母亲除了聋哑,精神也有问题。“我妈妈来月事,屋里边没有女人用的东西,妈妈跟他比画,要纸,他也听不懂。”她说,后来,母亲把糊在窗上的保温膜撕下,铺到褥子上。这成为光棍“退货”的理由。

娘俩的身子被北方的冬天击垮。第二个男人看着病恹恹的两人,认为很可能要赔上两副棺材,拒绝了。

最终,务农的养父掏出三千块钱买下了她们,又花了一千多,添置了新衣服和被褥,找赤脚医生治病。养父把窑洞里存的油、玉米、高粱都给娘俩吃。他还会包饺子,每人20个,这让女孩学会了从1数到60。

在这个靠近矿场的村庄,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边缘家庭。女孩也有了一个新名字:韩冬霞。

或许有人会觉得,像其他老捆儿一样,小冬霞会忘掉4岁之前的事情。但他们错了,幸福的生活没有自此展开,反倒时不时提醒她,还是要“回家”。

她的衣服常年来自村里人施舍,有时是同龄去世女孩的遗物。养父发火时会说,“我娶了你妈妈,没娶你”。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冬霞觉得养父把她当做一张消耗口粮、不会干活的嘴,因为娶了母亲,而“不得不给我一口饭吃”。

冬霞要干活,否则,养父会鼓动妻子,拿起柳条抽她。童年的汗水流到种着黍米的地里。但孩子渴望玩耍,她尤其喜欢去另一个女孩家看电视——这是少有不嫌弃她头上长虱子的人,看电视时,还会让她坐最前排。冬霞只上过4个月学,正是在电视剧里,苏有朋和赵薇,这两位2000年初家喻户晓的明星,用台词和字幕,让黄土高原上这个多余的女孩,慢慢熟悉了汉字。

平原的生活也没能抚慰不会说话的母亲。当初拒绝购买娘俩的光棍,会趁养父不在家时进屋。长大后,冬霞坚信,母亲被强奸了。她举的一个证据是,光棍见到她,会“像鹰抓小鸡一样”,提溜着她,逼她喊自己爸爸,要她从1数到100。可冬霞只能数到包饺子时学会的60,挨了耳光。

风言风语传到养父耳朵里,这个窝囊的男人没能阻止这一切。

最绝望的时刻,冬霞会眺望月光下发白的山脉,她忽然发现,有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故乡的山的样子,她想翻过那座山,但长夜漫漫,她惧怕黑暗。

只有亲生父亲才能带自己逃离这一切吧?但直到黄土高原的风沙磨平了记忆中父亲的五官,他也没有现身。冬霞的记忆里渐渐剩下一件军大衣,内里缝了一个蓝色补丁。回家时,父亲会从军大衣里掏出橘子给她。

最接近答案的一次,是人贩子落网后,警察找来,留下一个写了地址的信封。养父把信封放在柜子上,串门的村民拿起,又放下,就快把信翻烂了。苏有朋的台词还不能让冬霞看懂上头写了什么。一天,一个串门的老头提醒养父,留着这个干啥?等着把她养大了让她回去吗?

养父把信烧了。

只能去撬开人贩子的嘴了。人贩子的一个同伙就在村里,负责找买家。冬霞忍到了14岁,那年,她进入了“婚姻”,又忍到生下一个男孩后,她让丈夫去打听。

丈夫问到的答案是:不用找了,她的父亲坐牢了。这个模棱两可的表述,让冬霞推测,是爸爸把娘俩卖到了这里。

从此,父亲模糊成了一个鬼魂。冬霞会在十字路口给他烧纸钱,当他死了。

李天秀

她试图向女儿证明,她好了,不疼了,不用做手术了。

    

母亲李天秀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短发,瘦弱,眼睛显得格外明显,甚至“让人觉得刻薄”。人口登记表上的信息显示,她生于1967年,身高1.5米,不识字。母亲聋哑的时间太长了,冬霞认为,她没办法表达太复杂的想法。

很多细节体现出,母亲不是山西人:当地人对洁净有某种坚持,冬霞见过,有人甚至用湿毛巾把黄土的地面擦得闪闪发亮。而她家的窑洞可能是全村最脏的,潮湿,有虫,冬霞头上的虱子都产了卵。母亲做饭也不像这里的人,当地人炒菜只放一点点油,母亲抓起盆直接倒,养父十分心疼。

母亲似乎不像冬霞那么想念故乡。

治好了病,吃上白面,母亲勤快地投入了新生活。她拿粪叉捡牛粪,堆在院子,等开春用水化开,能当肥料。捡树枝,一直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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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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