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经济起飞，保险在“无人区”护航

国家发展改革委低空经济发展司挂牌一周年之际，全球领先的中国低空经济正加速起飞。

中国民用航空局披露，2025年低空经济市场规模有望达1.5万亿元，较2024年同比翻番，2035年更可达3.5万亿元。

在火热的低空经济中，深圳算得上“低空经济第一城”。深圳低空经济产业协会有关负责人接受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时透露，2025年上半年，深圳低空经济链上企业超1900家，消费级无人机占全球市场约七成。日均数千架次低空飞行设备在这座城市上空穿梭，飞行量和机型种类均居全国之首。

正加速起飞的低空经济产业面临着骨感的课题：敢不敢飞？如何减量和分散风险？

对低空领域运营企业而言，一架无人机从起飞到降落，背后对应的不仅是货物和机身风险，还有潜在的第三者人身伤亡和财产损失。“很多项目，从技术角度看都能飞，但真正让人犹豫的，是万一砸到人、砸坏楼，谁来赔？怎么赔？”一位无人机下游运营企业负责人在接受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时坦言。

事实上，已实施近两年的《无人驾驶航空器飞行管理暂行条例》明确规定：使用民用无人驾驶航空器从事经营性飞行活动，以及使用小型、中型、大型无人驾驶航空器从事非经营性飞行活动，必须依法投保责任保险。国内首部低空经济地方性法规《深圳经济特区低空经济产业促进条例》亦已落地一年余，同样将“鼓励保险机构开发与低空经济相适应的保险产品”“完善责任保险机制”写入条款。

“要不要投保”被提升至制度层面，而不再是企业自选项。然而，“保多少、保什么、出了事怎么算”，仍然留给了地方与财险业探索。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近期走访调研深圳市低空经济产业协会和几家不同细分领域的无人机制造企业，并深度访谈头部财险公司相关负责人和相关组织。一个基本事实逐渐清晰：虽然低空经济保险在保险公司资产负债表上的存在感尚且有限，但监管部门、地方政府、产业企业和保险机构已在这个“无人区”尽力探索，希望在低空产业快速起飞的同时，尽量做到风险减量和风险可偿。

从农田起步，到写进项目预算

低空经济保险需求从农田起步。

一位头部财产保险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相关业务负责人长期深耕航空保险，其从事无人机相关保险已有10多年。他回忆，低空经济保险真正被业内纳入视野，从农用无人机开始。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查询相关公开文件了解到，国内无人机保险的需求缘起，与一项关键农机补贴政策紧密相关。2014至2016年，在中央新农具推广政策鼓励下，一些省份开始尝试地方性植保无人机购置补贴。2017年，农业部等部委正式启动植保无人机中央财政购置补贴试点，显著提升了农机的保有量。

随着设备大规模投入田间作业，其操作风险与第三方责任问题凸显，政策导向遂从“补贴购机”向“管控风险”延伸，部分地区将投保责任险列为申领补贴的前置条件。由财政撬动设备普及，进而衍生强制保障要求的过程，催生了最早的农用无人机保险市场。

2014年，太平洋财产保险有限公司（下称“太保财险”）和中华联合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均发布了最早一批农用无人机专属条款。两年后的2016年，太保推出行业首款适用于所有无人机的综合保险，尝试把各类无人机作业中频繁发生的机损、第三者责任等风险纳入更可执行的条款框架。

从“能保”到“保得住”并不易。植保作业强度高、贴地飞行环境复杂、三者责任争议多。在一些高强度作业地区，年出险率甚至一度超过100%。“同一架一年出险三四次，不算少见。”一位长期从事农机保险的业内人士表示。部分财险公司因综合成本过高而选择退出，留下来的参与者则转向更为审慎的策略，甚至于出现过一些为了满足植保无人机购置补贴前置条件而出现的“特殊”保单。比如，保单看似全覆盖，实际可赔空间很窄，“保额一万，免赔九千九”。

无人机从田间飞入更复杂的城市公共空间（九思智能官网/图）

随着技术与供应链的成熟，无人机从田间飞入更为复杂的公共空间，风险形态急剧复杂化，“敢飞”的门槛抬高一大截。

如今城市常见的低空经济场景已多种多样：高层建筑幕墙的清洗、城市电力与输电线路巡检、公园和商圈里的即时零售配送、海岛补给与应急救援、无人机表演，还有开始试飞的eVTOL（电动垂直起降航空器，Electric Vertical Take-of fand Landing）短途通勤航线。

在这些场景里，一次飞行背后牵动的绝不只是机身设备和货物风险，还涉及密集人群、楼宇外立面和城市基础设施可能遭受的损害。无人机从解决特定生产问题，逐步融入并重塑城市运行脉络，迫切需要保险产品精准回应产业特有的风险需求，提供与场景和流程深度绑定的主动风险管理。

除了机损和第三者责任，运营企业的核心顾虑还包括“停工”。九思智能航空科技（深圳）有限公司是一家做高层幕墙清洗和光伏场站维护专用无人机的企业，也是《无人机清洗作业通用规范要求》的核心起草单位之一，其产品覆盖高楼幕墙和光伏场站等多场景。该公司总经理但晓江在接受调研时称，如果设备出险返厂维修两三周，会导致订单流失。没有飞机就没有收入，客户关系也会受到影响。“如果通过结合保险产品，把这个周期缩减到10天甚至一周，无论是对九思还是对保险公司，都是实打实的核心竞争力。”

在深圳，越来越多的低空企业把保险作为商业可持续性的前置条件，写进项目预算。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保险行业人士看来，低空经济企业参与公共服务或重大项目之前，拿出一份让合作方心里有数的保险方案，不只是某些投标的合规要求，更是面向合作方的责任承诺——愿意为飞行行为负责任。

“盘子小，骨头硬”，主动嵌入产业链

产业步伐越快，金融服务的匹配与跟进越显迫切。但对保险企业而言，低空保险市场盘子小、骨头硬，十分难啃。

全国低空经济保费盘子有多大？虽无行业统一口径下的数据，但业内多粗略估算全国低空经济保险（含无人驾驶航空器、传统的载人通用航空器等）的保费规模约在10亿元人民币的量级，约占全国财险保费规模的万分之六，仍是一个“小盘子”。体量虽不大，但门槛和难度却不低。门槛和难度有多高？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了解到，低空场景高度异质：机型、载荷、作业方式、飞手资质、作业时间、天气条件，都会显著改变风险曲线。即便同一细分领域的低空飞行，机型和风险亦千差万别。因“无可借鉴”，这些风险变量的可用数据远谈不上充分，风险评估高度依赖承保人的经验判断。

上述头部财险公司深圳分公司相关业务负责人在接受调研时坦言，“从赔付结构看，低空保险和传统车险、财产险都不太一样。”目前低空经济保险，在保险行业内狭义的通识主要包含飞行活动中的航空器保险，包括航空器本身损失和第三方责任。由于航空器类型跨度巨大，其风险谱系极为复杂，既有具备特殊风险传统航空保险中的大额损失，又有以微型轻型及农用无人机这样高频小损的分散型损失，形态多样。

这种特殊性在载人通用航空中尤为凸显，其责任风险与机身价值往往严重倒挂。以在全球广泛使用的罗宾逊R44直升机为例，其机身价值仅数百万元人民币。但一旦发生事故，所涉责任赔偿可能高达机身价值的数十倍。2024年，美国休斯敦一起R44坠机事故，其诉讼索赔金额高达5000万美元。即便对于尚未商业化载人的eVTOL，2025年长春航展上两架eVTOL在演练中发生的碰撞起火事件，已预警了未来城市低空可能面临的巨责风险。

面对崭新且复杂的风险形态，保险行业虽尚未找到很好的风控解决方案，但已有行业共识：传统的被动理赔模式难以为继，必须主动嵌入产业链，通过介入运营流程来降低风险发生概率。如何与产业深度结合、实现有效的风险减量，仍是横亘在整个行业面前的巨大挑战。

针对前文提及的九思智能无人机适用场景，上述头部财险公司深圳分公司相关业务负责人带领团队定制了覆盖机身、第三者责任和产品责任在内的“全链条保障方案”，并和企业一起摸索出“出厂带保、返修回原厂”的做法：设备出厂时自带基础保障，终端客户不用再单独研究复杂条款；出险后，无人机直接寄回原厂检测维修，保险公司采信原厂的检测报告和报价。原本可能需要两三周的跨省查勘与定损，现在一般一周左右处理完毕。

对于终端客户而言，拿到的是一台“带保”设备，购买决策门槛降低；对于低空经济企业来说，停机时间被压缩，现金流更稳定；对于承保的保险公司则是C端分散的信息不对称与道德风险被转换到更可控的B端，并通过“白名单”把成本和质量锁在可管理范围内。在这位人士看来，低空经济保险要走得远，保险机构不能只做风险转移者，而要担负起新兴产业发展的“稳定器”和“润滑剂”角色。

类似的“向前一步”，也出现在风险减量工具上。2025年5月，全国首单“低空天气保”在深圳落地。中国人民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人保财险”）与粤港澳大湾区气象监测预警预报中心合作，尝试依托500米级快速更新预报系统，将风速、能见度等气象因子嵌入动态定价模型，在暴雨、台风等极端天气到来前向运营方推送预警，并与保单触发条件联动，本质是把“风险减量工具”嵌入到保险产品之中。此外，还有针对低空货运特殊标的高价值货运险和针对基础设施新风险点的无人机起降点公众责任险等诸多创新之举。

亟须建立“数据底座” 和“责任框架”

有多少财险公司在探索低空经济保险？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调研获悉的最新数据是，在中国保险行业协会注册的涉及低空经济和/或无人驾驶航空器的在售保险产品有45个，超三成财产保险公司已涉足低空经济保险业务。

在低空经济保险先行区深圳，众安在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和人保财险凭借与大客户深度合作，占据保费规模优势。太保产险则选择了更广泛的客户覆盖，合作无人机企业数量最多，以长坡厚雪的姿态积累场景数据。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后来者正加速入局，其中部分机构以较激进的费率策略争夺市场。前端竞争加剧。除传统产险公司外，航空专业经纪公司和无人机保险科技服务公司等新角色也陆续参与其中。

保险供给已然“热闹”起来，但这种活跃仍处于爬坡过坎儿的探索初期。据了解，产险行业目前在低空保险领域不仅面临着成本压力，还需跨越保险产品标准化、数据融通和精准定价等多重门槛。

首先，当前保险产品供给活跃但呈碎片化，系统化能力尚未成形。已有产品多沿用“单机、单次、单责”的传统框架，对无人机集群作业、网络化运营及eVTOL载人等复杂系统风险的覆盖明显不足。财险公司展业模式亦带有“风投”色彩，高度依赖个人与团队经验，未能将核保、定价、风险减量、反欺诈及再保险安排等核心能力，沉淀为可复制的稳定体系。在“盘子小”的现实约束下，构建系统性服务能力，或需围绕产业展开垂类深耕模式，即推行更深入的“产业保险”逻辑。

其次，财险行业在保险条款与有效数据两端均缺乏标准化。各保险产品在保障意图、责任表述及关键定义上均不相同，行业甚至缺乏一套公认的统计口径。尽管深圳通过“一网统飞”平台积累了海量飞行数据，但统一基准与接口的缺失，使其难以真正赋能风控。正如深圳市低空经济产业协会相关负责人在接受调研中所言：“标准要有数据做支撑。”

再者，责任边界仍待磨合。深圳已然以全国首部产业立法和无人机第三者责任险示范条款在制度供给方面走在了前列，但仍难解决定责痛点。虽然示范性条款引入了无过失赔偿、紧急救助费用等创新设计，且明确了理赔资料要求，但在现行法规体系下，低空经济催生的各类新型责任主体尚未完全被纳入法律追责框架，传统“操作过失”原则难以应对算法“黑箱”与网络安全等新型风险，同时相关的配套制度尚待完善，也造成了责任链条界面的现实复杂性。

最后，低空领域极端“累积性风险”对金融分散机制提出了更高要求。低空活动在城市空域具有高度的时空集中性，极端气象、大规模网络故障等事件可能引发远超单一保险公司乃至传统再保险市场承保能力的灾难性损失。运行融合度越高，系统性风险越突出。深圳市低空经济产业协会相关负责人强调，在深圳这样的超大城市，“融合其实是我们现在肯定要面临的课题”。行业已开始探索共建解决方案，例如，太保产险与中再产险联合成立“低空经济产业保险研究中心”，共同推进低空保险的基础能力建设，寻求尾部风险应对。如何构建一个多层次、具有韧性的风险分散机制，直接关乎产业规模化目标的实现进程。

调研深圳各方实践发现，低空经济保险走向成熟是一项需要产业提供数据、监管厘清规则、保险创新产品、资本提供韧性的复杂系统工程。当前最需要的是构建互联互通的“数据底座” 与清晰稳定的“责任框架”，进而推动低空经济保险保障体系成熟。这是助力低空产业扎实完成规模化之前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