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野到工厂：周其仁的寻路之旅 | 庞溟读《寻路集》

经济学家周其仁。

在当代中国经济学界，周其仁教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不属于那种擅长构建数学模型的技术派，而是一位始终对真实世界充满好奇心的“行走的经济学家”。《寻路集》这本书，正是他近年来行走轨迹的真实记录——从珠三角的制造车间到东南亚的工业园区，从北欧的研发中心到非洲的市场一线，周其仁用脚步丈量着中国经济转型的版图。

调查研究：经济学的另一种可能

打开《寻路集》，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复杂的公式推导，而是一个个鲜活的调研场景。这让人想起周教授的学术起点——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杜润生领导下从事农村改革调查，那时就养成了深入一线的习惯。四十年过去，年过七旬的他依然保持着这种研究风格。

周教授回顾了前辈学者张培刚与科斯的学术历程。张培刚先生在研究浙江粮食运销时，没有停留在生产成本的比较优势上，而是追问为何内地低成本粮食斗不过进口洋米，最终发现了“纯商业费用”这一关键变量；罗纳德·科斯则在游历美国企业时思考，既然市场价格机制被视为完美协调经济活动的“看不见的手”，为何依然存在企业这一“看得见的手”，由此发现询价、谈判、签约都需要成本，而企业的存在正是为了节约这些“交易费用”。两位大家的学术生涯，恰恰证明了“好问题”的价值往往胜过“好答案”。

张培刚和科斯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从真实世界的困惑出发，提出了好问题，然后让问题引导自己找到理论创新的突破口。继承了这一传统的周教授常说，自己的调研没有什么秘诀，就是不带预设地“跟着一家家企业去看”，去听企业家讲他们遇到的真实困难，然后试图理解这些困难背后的经济逻辑。

这种研究方法在应对当下中国经济问题时显得尤其重要。我们正站在一个必须自我发现、自我修正，甚至自我创造的十字路口。面对“内卷”、产能过剩、外部压力等挑战，简单套用西方教科书理论往往力不从心。周教授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始终从中国的具体情境出发，在企业家的实践中寻找解决方案的线索。

因此，我们实际上是在重新学习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周教授让我们不要满足于黑板上的逻辑推演，不要迷信权威的定论，而要背起行囊，走进工厂车间，走进田间地头，去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流、物流和信息流。因为真正的经济学直觉，往往产生于对现实反常现象的敏锐捕捉，而非对抽象模型的盲目迷信；只有在真实的约束条件下，通过不断追问“为什么”，才能在看似无序的混沌中，找到通往未来的微弱光亮。

制造业的全球化新逻辑：从成本考量到市场创造

《寻路集》最重要的发现之一，是揭示了中国制造业出海的深层动因。这个话题近年来备受关注，但大多数讨论停留在“应对贸易战”“规避关税”等浅层解释上。周教授通过深入调研，发现“走出去”并非被动应对关税壁垒，而是企业主动谋求全球布局的战略选择，背后有更根本的经济规律在起作用。

他的研究始于意外发现的问题：申洲国际2013年就在越南建厂，美的2006年就有海外生产基地，那时贸易战还没有影子。为什么这些企业要提前布局海外？答案不在贸易政策，而在工业化的全球进程中。

周教授从科达集团的非洲投资中得到启发。这家做陶瓷设备的企业为了与意大利顶级品牌竞争，不仅在土耳其建立配件仓库，更是直接投资建厂，实现了从卖设备到本土化制造的跨越。在进一步的发展进程中，科达集团的非洲消费者买不起昂贵的进口瓷砖，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想用瓷砖。关键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