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的春天

我走向图森,走向大家,把显示屏亮给他们看,此时的情景一下子如同处在某个历史性时刻:第一代新小说作家走了,第二代新小说作家刚刚结束他的叫做《活着》的短片的第一组镜头的拍摄。

2008年2月18日,法国“新小说”最著名代表,电影人阿兰·罗伯-格里耶 (Alain Robbe-Grilet) 于法国西部的一家医院病逝,享年85岁。在“新小说派”作家里,罗伯-格里耶是公认的创作导向者,也是真正的理论奠基者。

阿兰·罗伯-格里耶:“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我不理解这个视界,所以我写作。”

 


2005年,83岁的罗伯-格里耶在云南一家餐馆邂逅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孩并欣然合影留念 鲁毅/图


    阿兰·罗伯-格里耶,1922年生于法国布勒斯特。
    1945年毕业于法国国立农艺学院,曾到非洲各地从事水果研究。
    1953年发表成名作《橡皮》,1955年因发表《窥视》获当年法国评论家奖。之后,他在巴黎午夜出版社担任文学顾问,同时从事写作及摄制电影。他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1961)由法国新浪潮电影著名导演阿兰·雷奈摄制成电影,获得同年威尼斯电影节大奖。他认为电影艺术比小说更适于客观地记录事物的世界,因此从1960年代起创作并导演《欧洲快车》、《撒谎的人》、《欲念浮动》、《使人疯狂的噪音》等。他在1963年单独摄制的影片《不朽的女人》获路易·德吕克电影奖。

    译林出版社在1998年率先买下格里耶代表作《橡皮》、《窥视》、《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的版权,2007年推出格里耶作品集。
    《窥视》是“新小说”的经典代表作,获法国“评论家奖”,其书名已昭示先锋派的创作理念:只听命于视觉和直觉,利用同时性技巧,将过去、现在和将来,现实、梦境、回忆、幻觉和潜意识交杂在一起,任意跳跃。所幸的是,该作品不仅具有标志性的文学意义,背后更是一个悬念故事:关于一场少女奸杀案。


    罗伯-格里耶去世了!
    这似乎不是一条新的消息,很多年前,罗伯-格里耶自己就说过,在火车上曾有人和他面对面却对他还活着感到惊讶(人们大概更愿意相信新小说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几天前,当刚刚来到广州的让-菲利普·图森——罗伯-格里耶之后的新一代新小说作家——和我正商量拍摄《逃跑》的时候,翻译就告诉我据说罗伯-格里耶去世了,我和图森听了都不以为然,以为人们是将另一位也许叫做罗伯特的作家与他搞混了。他身体很好,我们一直这么认为。或至少,我相信,罗伯-格里耶能活到90岁。虽然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再见过他,但两个月前,即2007年12月中旬,为了取得他的一张照片的版权,以便用作他妻子卡特琳娜的《新娘日记》的封面,我的翻译还和他通过电话,在电话的那头,他还在打听我什么时候能出版他的《情爱小说》——我10月份去巴黎时这本书就摆在书店的显要位置,甚至也第一次上了机场书报亭的货架……然而这一次,罗伯-格里耶去世的消息是真的。不算突然,却让人感到一丝绝望;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位爷爷级的朋友去世了,我不能再听到他的洪亮的嗓音,不能再看到他的诡黠的笑容,不能再欣赏他的突如其来的幽默,不能再迎接他那不带丝毫敌意的棒喝……
    2月18日的深夜至19日凌晨,为了《逃跑》(它的片名已改为《活着》)的实拍,我的手机一直处于忙碌状态。当图森宣布第一天的拍摄工作结束,大家正在收拾东西时,我的手机里出现了北京的朋友发来的告知罗伯-格里耶去世的短信。我走向图森,走向大家,把显示屏亮给他们看,此时的情景一下子如同处在某个历史性时刻:第一代新小说作家走了,第二代新小说作家刚刚结束他的叫做《活着》的短片的第一组镜头的拍摄。
    阿兰·罗伯-格里耶,中国的读者习惯于叫他“格里耶”,他的妻子和朋友们则叫他“阿兰”。当我们真正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五六十岁,或者更老一点,已经出版了他的自传体作品的第一部,而他的真正的形象却是年轻的。他的成名是在1950年代,通过几部新颖的、然而又是不那么引起公众好感的作品,他成为了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人物,或者是理论家和演讲者。因为他能说会道,时常也遭受同行的妒忌,公众也往往对他敬而远之,只知其名而不读他的作品。不过,在国外,罗伯-格里耶比在法国受到了更大的欢迎和尊重,他被邀请到世界各地旅行和讲学,他的小说和电影也经常以法国以外的地方为背景,例如《纽约革命计划》中的香港、《不朽的女人》中的土耳其等。
    一直以来,文学批评都将罗伯-格里耶的作品描述成“反小说”、“客观小说”、“物小说”。基本依据是他的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对“物”的过度描写,并以此取消对“人”、“人性”的深度关注,从而达到一种和传统小说——例如巴尔扎克式的作品——不同的客观性。不过,自从罗伯-格里耶于1984年起出版了他的“传奇故事”(即自传体作品)三部曲之后,这类批评就有些站立不住了。在“传奇故事”三部曲中,罗伯-格里耶不仅清理了他的文学观念,同时还展现了他自己、他的家庭以及整个思想和文学世界的生活。借助于这种普鲁斯特式的回忆,罗伯-格里耶试图告诉我们他“从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也就是说,在人们所强调的客观性当中,存在着大量的主观性。也许,他真正反对的而又真正不为人们接受的只有两样东西:“形容词化”和“省略号”,两者都属于不该有的“不确定”。他真正要的“不确定”是对这个不确定的世界的确切的观察,而不是将这个世界形容词化。
    从理论上讲,罗伯-格里耶的观点并不难以理解。然而,他的理论恰恰是建立在他的小说实践基础上的。他的小说不堪卒读并不是因为里面设置了多少障碍,而是因为它们完全背离了传统小说,背离了人们的传统阅读经验。其实,作为一名现代主义者,罗伯-格里耶对经典有着相当多的了解。他反对文化上的虚无主义,反对非理性;他的写作和理论阐述遵循着严格的逻辑,包括在语法上的运用也相当严谨,他在1980年代初完成的作品《吉娜》曾被列为法语的中学教材,而让他感到自豪的另一件事不是他的小说写得有多好,倒是他的法语从发音、用词到语法的准确在今日法国已不多见……
    罗伯-格里耶,罗伯-格里耶,整整一天,我接到的电话都是关于罗伯-格里耶,关于他的作品,关于他这个人,关于他在中国的三次旅行。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逼到了一个绝境里,我找不准用来形容他的最恰当的词:新小说的教父?长着一个数学家脑袋的水手?午夜的魔鬼?我忽然想起最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也许不是他的小说和他的理论,而是他妻子的《新娘日记》。在这些从地窖里找出来的旧记事本中,多面体的罗伯-格里耶的伟大并不表现在文学的勇气和才智上,而是在探索情感世界的态度中。这将是一个早已经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的新的罗伯-格里耶,他帮助我们解开了那个旧的罗伯-格里耶留给我们的谜团,让我们把重新了解他作为对他最好的悼念吧。


    (陈侗,广州美术学院教师,“实验艺术丛书”和“午夜文丛”策划人。陈侗与罗伯-格里耶相交整10年,曾两次邀请罗伯-格里耶访华,策划出版了《重现的镜子》等13部格里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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