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情,天地对饮:汾酒与武汉的唱与和
武汉的历史,从汉阳铁厂到武昌起义,从城市重建到商业活力,一直像江水一样湍急、热烈;而这座城的底色,却又清澈、明净,不绕弯、不藏灰。
酒和城,恰恰都靠“经历”成型。汾酒之所以清,是因为它从水、粮、曲、火到人心的每一道环节,都必须排除杂质。或许,在武汉,汾酒不需要被解释。人们举杯时,“纯”的味道会留在心里——这是酒的性格,也是城市的性格。
1898年的初夏,武汉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
张之洞督鄂近十年,汉阳铁厂、兵工厂、织布局次第兴起,芦汉铁路铺展,水电贯通,武汉三镇初现近代都会气象,时人谓之“东方芝加哥”。
彼时的北京,正是戊戌变法前夜,一道谕旨召他进京。码头上蒸汽升腾,城市奔涌向前,张之洞却驻足于街边酿酒槽坊,决意携这江汉烟火气,赴紫禁城的庙堂。
这一笔看似闲散,却在十余年后,与这座城市终结千年帝制的枪声遥相呼应。
北酒南下落地生根
随张之洞乘船北上的酒,原本就源自北方。
乾隆年间,河北束鹿人李大有带着自己在山西杏花村学得的汾酒制作技艺,沿着漕运南下汉口。这里地处长江中游与各大水路交汇点,商贾、工匠、船帮密集,槽坊与酒肆毗连,是楚地最具烟火气的商埠之一。而如日中天的晋商,也开始把商业触角延伸至此,建立钱庄、贸易等商业网点的同时,也带来了生活与文化的需求——包括声名赫赫的汾酒。
李大有在汉正街的硚口关圣祠开起槽坊,因酿造用的井水来自汉江,酿出来的酒就叫“汉汾酒”。从此汾酒在武汉落地生根,北方人和本地人争相酿造,酒坊遍布武汉三镇,又以汉口为多,最集中的汉正街也有了“槽坊街”之称。以至于老武汉人之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黄州的萝卜,莲花湖的藕,樊口的鱼,汉口的酒。”

汾酒的酿造以诚心守艺,用时光造味。
1898年的码头上,张之洞的随员中,却有人颇为不屑,觉得这无非是码头苦力们喝的麻木酒罢了。可老辣的湖广总督深知,武汉的烟火气中,未必没有甘醇清冽的滋味。果然,他浅酌后“有如清风拂面,好不痛快”,当即命人采购一批带往北京。最终,汉汾酒的名气传遍京城,光绪帝也下旨成立汉汾酒御用酒坊,亲自定名“天成坊”,寓意“佳酿天成,国富民强”。
可惜天不遂人愿,历经动荡,天成坊早已不复存在,只有汉汾酒的酿酒技艺绵延至今——脱胎自山西杏花村的清香,在汉江水土的滋养和江城烟火的浸润之下,成了这座城市生活里天经地义的味道,也成了本地人内心共同的喜好。

民国时期汉口北直万顺祥汾酒老坊。
这种喜好,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老武汉们的餐桌上,汾酒似乎扮演着“最大公约数”的角色,清香爽快的底色,无论遇上何种场面,搭配何种食材,都能相得益彰,抚慰人心。甚至在需要促进消费、拉动经济的时刻,武汉市长的选择,便是带头走近地摊美食,吃本地菜,喝红盖“玻汾”。
而年青一代,则有自己的玩法——在武汉湿热难耐的夏日里,一杯冰镇杨梅酒下肚,酸甜适口,顿生凉意,而流传在社交媒体上的调酒秘诀,正是53度青花汾酒。“它干净纯粹,没有杂味,用来泡果酒最合适不过。尤其是搭配本地新鲜杨梅,酒体吸收果香后更添层次感,入口顺滑,微甜不腻。”
“凡是普遍叫好的东西,在于能与更多人分享,同时与更多的人共情。”在武汉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湖北作家刘醒龙觉得,汾酒能在武汉流行几百年,既不以奢侈吓人,也不以浅俗媚人,“就像当年晋侯位列春秋五霸,走的是稳稳当当的风格路线”。而相对武汉这座跨江而生、行业繁杂的城市,这种稳当,显得尤其重要。
九省通衢风风火火的外表之下,藏着一片更加纯粹的精神世界。
江湖味道中的一抹“纯”
要理解汾酒为什么能在长达两百多年里,与武汉相伴而行,就不能绕过这座城市的味觉。一座城市的饮食习惯,总是连带着它的生活方式,折射着千百年来沉淀、磨砺而来的性格。
在刘醒龙眼里,最适合形容武汉的味道,就是热干面——那是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闻得到的烟火气。
事实上,在刘醒龙、池莉、董宏猷等知名湖北籍作家的小说里,都可以找到热干面的踪迹。董宏猷曾表示,热干面是北方面文化在武汉的具体体现,它有多种吃法,就像武汉人和武汉这座城市的性格和个性一样,兼容并蓄,包容性非常强。而武汉大学教授尚重生也曾说,热干面这一简单快速的小吃是老汉口码头文化的体现,看似做法简单,实则暗含功夫,最能代表武汉人性格和文化的兼容并蓄,细腻而粗犷。
而武汉本身,也恰是这样一个纷繁的综合体。
比如,武汉人把吃早饭称为“过早”,甚至曾经有段子说,骑着自行车拌热干面“过早”是武汉人自带的技能。其实,作为航运繁盛的江城,“早酒”也是这里的传统。肉丝码子面、黄鳝面、牛肉火锅、卤鸭火锅,或者干脆就端来热干面、豆皮这些武汉最常见的早餐小吃,同样下酒。

热干面配早酒,一天才算“开了张”。
不同的节奏,不同的口味,完美映射着刘醒龙眼中,武汉“气象万千”的气质——“因为地理上长江与汉水的天然阻隔,武汉三镇呈现不太一样的性格,加上长期以来形成的城市生活的不同分工,这种分工也不是有意而为,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再比如,与外界“热辣武汉”的印象不同,真正了解这座城市的人会注意到,它的饮食口味其实有两条清晰的线索。一条是热辣:鸭脖、烤鱼、油焖大虾、香辣小龙虾,都是重火重味;另一条却是“清鲜”:清蒸武昌鱼、排骨藕汤、莲藕夹,强调原味、口感干净、汤体澄澈。两条线路并存,没有互相排斥。武汉人可以在夜宵摊上吃最辣的红油烤鱼,也可以在第二天回到藕汤的清淡里,让胃和心重新归零。
这种“热辣之上有纯粹”的味觉结构,与刘醒龙的观察完全一致:“武汉人多是直肠子,不会弯弯绕,初次见面会觉得人很冲,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其实不过是性格中的爽快。”
爽快与耿直,或许是武汉多元的味道里,深藏的那一抹基调,也是这座城市纯粹的底色。
正因如此,清香型白酒在武汉并非“冲突性的存在”,反而是一种逻辑上的顺势。它既不会在鲜辣面前显得乏力,也不会在清鲜菜肴旁显得喧哗。它在辛辣中起到缓和的作用,在清淡里又能提振味蕾。武汉的特色菜系构成了一种“双轨味觉”,而清香型白酒在这两条轨道之间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与武汉的性格不谋而合——它们的结合,不在于“彼此改变”,而在于“彼此理解”,城市懂得这杯酒的节制,而酒也懂得这座城市的坦荡。
或许,当张之洞注意到汉口市井流行的清香型酒,并推动其工艺标准化时,他实际上捕捉到的并不只是一个酒种的潜力,而是捕捉到武汉味觉的本质:一种需要节制、需要干净、需要在热气之外保持清醒的味觉。不知彼时的张之洞是否已经意识到,在这种味觉的另一端,他脚下的城市,正酝酿着改天换地的赤子之心。
一杯酒与一座城的唱和
1911年的武昌,把武汉推上了英雄之城的巅峰。而这座“有脊梁”的城市,在历史上也从来不是个温吞的地方。兵气与火气,江湖与市井,在这里交织成一种独特的底色——不退让,不拖泥带水,不装腔作势。时至今日,豪气也从未消退。
且武汉的这种“纯”,不是简单的急性子,更非鲁莽与轻率,而是长江文化长期塑造的性格。滚滚江水从青藏高原一路奔腾,在武昌、汉阳、汉口三镇撞开一个巨大的气口,汇成中国近现代最早的工商业腹地。码头的生意、茶馆的交谈、江湖上的来客,都要求人说话办事“利落”“爽快”。武汉人的直,就是文明层累积出的判断方式;他们的快,是时代不断逼出的生存方式,而非急功近利的捷径。辛亥首义之所以在这里爆发,不只是偶然,更像是这座城市性格的一次自然喷薄。
若把这样的武汉,与汾酒并置,人们会发现它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同构关系。汾酒最核心的工艺“七大要诀”——“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时,高粱必得其实,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本是酿造层面的经验总结,却天然带着一种价值观:清浊分明、诚实勤恳、专注沉淀。酿酒人不允许掺假,不允许偷懒,甚至连性急也不可以。所有的好味道,都必须靠足够诚实的时间来换。
刘醒龙说,自己曾去过好几次杏花村,“那里的人对待酿酒如同对待艺术,就像武汉人对待热干面,这样一种‘纯’非常可爱”。
酒和城,恰恰都靠“经历”成型。汾酒之所以清,是因为它从水、粮、曲、火到人心的每一道环节,都必须排除杂质;武汉之所以直,是因为它经历了太多历史风暴,反而更珍惜情义与本心。一个讲究“甘”“洁”“实”,一个强调“直”“快”“真”。二者之间,没有刻意的对接,却自然而然在“纯”的维度上相遇。
汾酒有“汾者,大也”的文化传统,刘醒龙觉得,这讲的是一种胸襟、一种气度、一种不被小情小绪遮住眼睛的开阔。而武汉作为“九省通衢”,也有属于大城的明快与辽阔——黄鹤楼的诗意,武大的樱花,长江大桥的风声,这些不同的景象背后,是同一种“明亮而不遮遮掩掩”的生命态度。
于是,在武汉喝汾酒,会出现一种微妙的贴合感,共享一种朴素又稀缺的价值:真实地活,干净地做,不为复杂之事所惑,不为虚饰之姿所累。这既是古城酿酒的哲学,也是大城生活的逻辑。
“酒是食品,又不全是食品。酒的流通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流通。”刘醒龙说,自己并不善饮酒,但非常羡慕酒喝得好的朋友,而好酒如同好友,有酒了生活会更有趣。“酒能使人松弛下来,被紧张包裹的潜在品性,就会不自觉显露出来。喝到高兴处,分不清是人在喝酒,还是酒在喝人。”

作家刘醒龙循香访酒。
武汉的历史,从汉阳铁厂到武昌起义,从城市重建到商业活力,一直像江水一样湍急、热烈;而这座城的底色,却又清澈、明净,不绕弯、不藏灰。正是这种“表面热辣,内心纯粹”的精神,让汾酒在武汉落地的那一刻,好像找到了气味相投的老友。
这或许是一杯酒,对城市,对人生的映照——如何在酒体的滋味中,如何在时代的浪潮里,找到自己的那一份“纯”,既是百余年前硚口码头上,贩夫走卒和国家重臣共同的诉求,也是当代人的精神出口。刘醒龙觉得,对当代的年轻人来说,那种恰到好处的微醺与怡情,“让放松下来的自己,说自己想说的心事,做自己想做的表达,这样的纯粹,会将自己的青春长久地留在生活”。而其中的“纯”,是一种出淤泥不染的心灵状态。
或许,在武汉,汾酒不需要被解释。人们举杯时,“纯”的味道会留在心里——这是酒的性格,也是城市的性格。
用刘醒龙的话说:山水有情,天地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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