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诗人副省长

大象很高大,但是还不一定能吃树上的果子,有时候需要这些小动物的协助。

采访手记

 

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供图

 

 

    铁门虚掩着,少许黑色的漆皮毛起来,露出了黄锈。一射之远,一座青灰的旧楼,两边橡树高颀,密不透风。8月高原的空气,略显冷滞。
    往青海省省政府大院深处走时,我一直自问将如何面对吉狄马加这位纠缠着三重身份的采访对象:彝人、诗人、副省长。8月5日下午2:30,按约定时间,我敲响吉狄马加的门。秘书说:“省长还没来。”一同等候的还有《青海日报》两位编辑和《西海都市报》一位年轻女记者。吉狄马加2006年7月到任青海省政府后,他们曾多次请求专访未果。秘书说:“今天答应一个中华小记者来采访,只有10岁左右,要不是怕伤害了一个想做记者的小孩的心……”
    吉狄马加进来了,身后跟着高大的壮汉,我猜是保镖。他靠到椅子上,肚皮隆成拱圆形,下巴上的赘肉使他看上去有两个下巴。他的眼神缓慢地左右扫视,却不在任何人身上驻留。
    对这个新闻联播式的官员,我的第一问有点不合节拍:“多小的时候,您就知道自己将是诗人?”
    他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突然转向他的对面:“哎……”搁了个停顿,“……不要讲话。”那里坐着青海省新闻办主任王健,他正和《青海日报》的编辑稍有耳语。二人于是迅速正襟危坐。接下来两个小时的访谈中,他们面挂座谈会式的笑,一语未发。
    他清了清嗓子,并很健谈。第一个回答,他用了2900多字。他更像在当众发言而不像接受专访,眼睛一直照顾在场所有人。我一再追问他在大凉山生活的往事,却每每告败。直到我读出他的诗:“……会让你一生哀哀的嘶鸣。”突然,他的眼睛变了颜色,微红而晶莹,极具穿透力的嗓子像被捉住:“……是一种挽留吧。”
    我知道问及了他的揪心处:民族性的消亡。他在诗集《时间》的后记中,极抒情地列举了他写诗的56个原因,其一就是“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同自己古老的历史对话,可是我却常常成了哑巴”。
    1961年,吉狄马加出生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那里,彝人有史诗《勒俄特伊》,口耳相传他们的“开天辟地”、“祖先由来”、“种族迁移”……虽然史学界多承认彝族源于西北河湟羌人南下与西南诸土著的融合,但吉狄马加更喜欢:“我们是鹰之子,是创世英雄神人支呷阿鲁的后代。”用他的话说,这几乎是他成为诗人的惟一原因:“彝族人血液里天生流淌着诗。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诗人?我无法回答你。”
    1985年,他出版诗集《初恋的歌》。其间《自画像》一诗中写道:“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次没有完的婚礼/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初恋的歌》获得中国第三届诗歌奖那个晚上,他“心目中一直的老师”艾青走过来对他说:诗写得好。之后十余年,他相继出版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被埋葬的词》等,他的诗作被翻译成了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保加利亚文……
    “你这么胖,像官员模样的胖。你太官了,诗人怎么走近你啊。”我说。
    “不,我和诗人私交都好得很。北岛、芒克、万夏这些人我都很熟,我和他们喝过酒,每次都能把他们喝趴下。”吉狄马加终于笑了。
    “你能喝多少啊?我曾采访过万夏。他嗜酒成性酒量不浅哦。”
    “这个要保密。”他又看了看周围,这次加了个笑。众人于是跟着笑。
    “为什么?”
    “不能公开说自己能把这些人喝趴下吧。你知道,总被人喝趴下,会没有面子。”他张口哈哈大笑起来。
    彝人嗜酒几乎作为他们的民族特征被记录。1991年后,吉狄马加由凉山文联党组书记调任四川作协副主席,1995年,调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2006年,调任青海省副省长。他仕途一路丰收,却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他坦白,彝文他还会写,但写得不好看了,彝族的乐器他都不会,彝族的锅庄舞他跳得也顶多是个中等偏上。
    他捋了捋自己的袖子,手臂上空荡荡的:“我很喜欢戴我们彝族人的兽骨,是圣物。现在不方便,就没戴。”在这一系列否定回答中,吉狄马加语调迟疑。我试图找出“妈妈的乳汁像蜂蜜一样甘甜/故乡的炊烟滋润了我的双眼”的吉狄马加,“您还会用彝语唱歌吗?”
    “会!”他很肯定。“想听您唱。”我说。“这……”他看了看四周,众人都不说话。我移身到他跟前,“大家都想听。”
    他搓搓手掌,犹豫好久,终于放弃了抵抗,躺靠到椅子上,双目闭合,嘴唇轻启,一组我听不懂的彝语歌调在这个宽大的副省长办公室流散开来,很重很低,像贴着地板走……他睁开眼,看着我,似乎等待着什么。众人的掌声抢夺了我的回应。他告诉我,他唱的是彝族的祝酒歌:“我的家乡出好酒,远方的朋友你从这里过,酒你要尽情喝,朋友你要在这里歇歇脚……”
    他的父亲去世了,葬在大凉山。他已经很少回大凉山,和汉族人不同,彝人并没有拜祭祖先的习俗,“彝人无论贫富,最后你的肉体都是奉献给火焰。它变成了另外的存在。彝人认为人死了有三个灵魂,一个灵魂已经到祖先那里去了,一个就在火葬的地方,还有一个灵魂就漂移在现实世界里。”
    采访结束时,他起身和我握手。我说:“不,彝人应该不是用握手的。”他右手抓起我的右手,左肩撞击我的左肩,左脸贴上我的左脸。“我们彝人这样告别,记住,你的手握得还不紧。”之前的壮汉也上前来握手,原来他并非什么保镖,而是吉狄马加来自深圳的诗友。
    吉狄马加办公桌的对面,挂着一张粗布画。一只大象身上站着一只猴子,猴子身上是兔子,兔子上面是喜鹊。这是一位藏僧活佛送他的,他已经挂了多年。这叫“吉祥四宝”,青海人都知道。他告诉我,大象很高大,但是还不一定能吃树上的果子,有时候需要这些小动物的协助。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