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我实在是一个不孝的孙女

■“说吧，我的内疚”

    我生母去世时，幼年的我和弟弟暂住在外婆家，而不是住在奶奶家。
    据我外婆讲，我奶奶在年青时，是个厉害的角色，对我的生母十分苛刻。我生母因病去世时才36岁。因为生母的死，我外婆和我奶奶两家彻底决裂了，外婆一家坚信是奶奶把我妈害得生病早亡的。我和弟弟承欢于外婆膝下的同时，耳畔也少不了听到关于我奶奶的“恶事”。刚开始懂事的我们，在心中便充满了对奶奶的厌恶。
    后来爸爸和我的继母把家安在了城里，我和弟弟就在城里安稳的家中逐渐长大了。等我上大学时，原本和我的叔叔一起生活在乡下的奶奶由于与叔叔婶婶的关系恶化，来城里投靠我的爸爸。
    奶奶来我家住时，已经快70岁了，她齐耳的短发如同枯草一般黑白间杂着，瘦长的脸上满是皱纹，我无法从她现在的貌相上想见她年青时的泼辣厉害，小时候从外婆家听到的往事总时时涌上我的心头，我心中对奶奶的感情总是混和着一段阴影。
    奶奶为乡下的叔叔婶婶操劳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结局，她很是伤心。她时常在爸爸和我们面前唠叨。对于叔叔和奶奶之间的事，我们并不清楚，却明白叔叔对奶奶这样绝情，是不应该的，所以，我们也很同情奶奶，但私下里有一种怪念头冒出来，觉得奶奶今天的结局是她年青时做错事的报应。我对奶奶并不亲近，而弟弟还会用以前从外婆家里听来的话刺痛奶奶。奶奶有时苦笑不答，有时急切地辩白却又慌不择言，总之，她在孙辈面前很尴尬。奶奶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一定很不舒服。
    奶奶有胃下垂的毛病，时时要吃肥肉，这在我们眼里是很奇怪的举动，居然还会有人要抢肥肉吃？对此，我和弟弟在饭桌上常常觉得奶奶滑稽可笑。奶奶还有眩晕症，站着站着会突然狠命地抓住你，身体摇摇欲坠，有时，抓不住人，便会一屁股重重地摔坐在地上。奶奶下楼梯时，也会不顾扶手是否干净而死抓着它一路走下楼去。每一次和奶奶一起走路，我会在最后失去耐心，因为我走了三四步，她才走了一步多。往往是我在前面停下来，一脸不耐烦地回头等奶奶，嘴里还不停地催促她快点走。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她去公共澡堂洗澡时，她一进门见到浴室里的妇女们洗澡的情形，吓得立刻就出去了。后来，我在爸妈面前发了一通牢骚，就再也不肯带奶奶去澡堂洗澡了。
    想起这些事，我内心总有一种痛，人有时真的很愚蠢，很冷漠，也很狭隘，尤其是对待至亲之人，而事后的内疚又像马后炮一样绝对地于事无补。
    我的继母是一个十分善良和明理的人，后来由她做主，在城里办了一桌酒席给奶奶庆祝70岁生日。那天奶奶是怎样的喜悦，我的脑海里已无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在去饭店的路上，我再次因为奶奶的脚步缓慢而对奶奶大呼小叫起来，奶奶却满脸牵就地笑着，她的步伐尽了全力也无法走得更快。
    后来奶奶又回到了乡下。那年过年时，我去看她，她很惊喜，在阴暗的小屋里拿出几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横竖条纹的床单给我看，说是给我的嫁妆，语气里充满着期待。年后，有一次，她打电话来向我继母诉苦，我继母让她来城里再和我们一起住，她也答应了，但约好的那一天下了大雨，我爸爸联系的车没能开下去，不幸的事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发生了：奶奶自杀了。
    奶奶是一个基督徒，基督教是不允许教徒自杀的，究竟是什么使奶奶不顾教义做出了决绝的选择呢？一个人肯定是对世间再无任何想念时才会想到去死，奶奶定是对我们后辈彻底绝望了才想到离开我们的呀！每当想到此，我悲从中来。
    如今我已在岁月的流程中经历了数位亲人的逝去，生母的去世是一种无奈的痛，这种痛在继母对我们的无私的爱中正逐渐被抚平；而奶奶的死却是最惨痛的，我实在是一个不孝的孙女，我无法原谅自己。伤痛给予我永远内疚的同时，也教会我一样东西：宽容，尤其是在与家人相处时，不要计较对与错。因为时间是最好的判决者：如果对，它会奖赏人；如果错，它会惩罚人。你又何必自以为是地去恨去怒去责怪亲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