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温润是君子的仁——优雅白先勇
出现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白先勇 少有地不谈昆曲而畅谈教育
正如此次被中大获颁荣誉博士 不仅因他卓越不凡的文学成就
还因振兴中华文化而做的杰出贡献
从拯救昆曲到号召复兴中国的传统文化 白先勇还在努力着

优雅白先勇 图/许培鸿

《玉簪记》剧照 图/许培鸿

昆曲之外的白先勇 图/许培鸿
看到眼前优雅的他, 仿佛是看到那个《玉卿嫂》中爱看戏的容哥, 那个寂寞的十七岁少年,看到那个从西到东横跨南北为友求医问药, 七年后才写出《树犹如此》的那个《台北人》白先勇先生,此时就言笑声声地坐在我们面前。身后是吐露港一望无垠的海面,而我们在香港中文大学沙田凯悦顶层的俯瞰,一如借着此次港大颁授他荣誉博士学位的典礼,循望他的人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玉茗堂主汤显祖所撰戏曲瑰宝《牡丹亭》中的名句,正好描述了白先勇至情至性的一生。
在香港中文大学第66届颁授学位的典礼上,白先勇接过中大颁授的荣誉博士。他手拿黑色博士帽,身着大红博士袍站在典礼台前端,低头凝听着好友金圣华教授宣读颁授他荣誉博士学位的赞词,时而静静沉思,时而微笑环顾前方,仪式因着他不动声色的顾盼而不由生机流动。
次日,白先勇又在学校里举行了一场题为《传统与现代—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省思》的公开讲座。事实上,他也正是在传统与现代的思索、实践中浇开了一朵优雅温润之花。
尊重古典而不因循古典
香港名作家董桥的典雅文笔一直受人推崇,而他在文章中写到好多年读不到白先勇的小说的怅惘,突然再看到他的小说《等》时,不禁叹道:“白先勇的道行教人惊讶,当年笔底吐艳的小说家,竟然真的淡泊到已然像自在、放下的老僧,任由一朵落花在他掌心默默散发,瞬息灿烂。”并说白先勇的小说境界“仿佛回到了玩泥巴的童年,蔷薇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老的是他的文学”。由于自幼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白先勇对浮生若梦、世事无常的感触特别敏锐;其后随父母自大陆迁台,亲历山河改色,更引发千古兴亡、百年悲笑的喟叹;西方文化的冲击,感时忧国的文化乡愁,在他的作品中都能体会到这种中西交融传承的氛围。
近年来他对昆曲艺术不遗余力的改良推进,又让人看到他那令人敬畏的执着。
自2004年以后,白先勇的名字便和昆曲紧紧联系在一起。难怪有人说,《牡丹亭》是一朵“白”牡丹。早年,苏州昆剧院就有人推广过昆曲,然而他们却始终走不出苏州,更别提到世界各地公演。上昆等其他城市的昆曲团也都面临同样困境,演员甚至转作流行歌手以谋生存,昆曲面临断传的危险。白先勇在阔别三十九年后重返中国大陆,发现原以为早已式微的戏曲之宝,竟仍健在于世,感怀之余,矢志将这项融文学、舞蹈、音乐于一体的综合艺术推广弘扬。
白先勇以自己深厚的人文素养和不同一般的人生积淀浇灌出这朵“白”牡丹,让昆曲在众多戏曲艺术中成为夺目的焦点,个中艰辛真难以道之。透过昆曲,白先生谈起的,对昆曲的倾注,却不止是停留在戏曲层面上的意义,而是由此引发的有关文化传承和教育失衡的深思。
利用现代而不滥用现代
白先生回顾60年代时的台湾,传统力量已是很弱,他一边接受西方式的教育,一面又自发地回首省视自己的传统,不自觉地想把两种力量融合在一起。这些年来,自己定居美国,也一直这样持续着—接受西方,但又重新回归、挖掘优秀的传统,不断思考探索“新”跟“旧”,“中”跟“西”如何融合的问题,这是一个充满艰难和挑战的过程。
新近他在台北公演的一出戏叫 《玉簪记》。“这出戏也是讲情的,一个书生和道姑的爱情。”白先勇介绍,剧中有段男女主角在江上惜别的情景,白先勇希望用书法来表现江景。
“书法要表现江的背景怎么办呢?昆曲的美学是抽象、写意、书画的,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原则,用实景是非常不合适的。就用我们的书法。”白先勇就请台湾最出名的书法家—董阳孜先生用狂草写 “秋江”两个字,一方面它是剧目,另一个方面它又表现出中国文化的线条。他要董先生的这两个字既要有阵阵秋意,又要有水波粼粼的感觉。董先生一听这要求太难了,就尽量照要求写了很多幅,让白先生自己挑。白先生说到这,大家都笑了,这也真难,多亏像董先生一帮这样的艺术家们和他一起去努力尝试,后来演出时就达到现在这样白先生满意的预期效果。
推广昆曲的行为,令白先勇已不仅是一名作家或戏剧家制作人,而更像一位公共行为艺术家了。他的好友金圣华教授将像白先勇那样为推动文化事业不遗余力的人们幽默地称为“笨伯”,世上聪明人太多,我们还是希望像白先生这样的“笨伯”多点,再多点。
(特别致谢香港中文大学以及金圣华教授)
昆曲之外的白先勇
古玉鉴赏权威那志良先生形容美玉“温润”一词说
看它很透很软 “白里透红 红里透白”似的
你不敢摸它 怕一摸就触破了 但若真摸了 它还是很硬的
此古人喻之为君子的“仁” 此次白先生的演讲
让我们在他多年笔底吐艳和精致温软的昆曲后
触摸到他很硬的“仁”
——香港中文大学金圣华教授
采访结束后白先勇马上进入香港中文大学的礼堂内,进行一场名为《传统与现代——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省思》的演讲。原以为会对此目感兴趣的师生并不多,想不到演讲竟吸引了约550名听众,其中不乏面孔年轻的学生。
“教育的偏差让我们失去了文化上的自信心”
自五四教育改革以来,中国的教育体制基本上是模仿西方。当时中国有个信念,就是在最短时间内缩短与西方国家的距离,尤其是在科技方面,所以我们在后面拼命追赶,成绩也斐然,培养出大量的科学家。但对于文化、艺术教育,基本上是把传统文化里的音乐、艺术、戏剧等排除在基本教育系统之外。就如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学的音乐几乎都是西方音乐,美术方则是水彩、素描,大学里面学的戏剧基本是西方戏剧,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教育重视度大大不足。
我提出一个疑问:这样的排除,在文化的承继上产生了什么后果?在英国,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德国,从来不听贝多芬,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对意大利人而言,不听他们的音乐剧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是他们国家文化的一部分,是他们对整个文化认同的表现。这些民族之所以会成为让他们自己骄傲的民族,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文学、音乐、戏剧、绘画有一种认同。
我们中国在艺术上有了不起的成就,可是五四以来的教育制度让我们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我们文学、音乐、戏剧、绘画不重要,因为国家没有把这些艺术归纳到正式教育里面。于是我们认为它是陈旧的、落伍的,因而没有认真地去研究、欣赏我们的文化。这些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的问题,我们应该要好好探讨。
首先,教育的偏差让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不自信。如果老师在求学时期告诉我们山水画、水墨画很美,很有意境;我们的书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具抽象感的艺术;如果年轻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欣赏戏曲,那么现在对戏曲也有另外一种看法。教育学生去发现美、欣赏美,那么对文化认同肯定有不同的看法。
其次,我们的审美观也出了问题。文学、音乐、美术、戏剧等都是培养我们对美的认知。其实中国人自己有一套美学,看看我们的青铜器、瓷器、绘画等就知道,而且这些现在看来都是自成体系的。但是,由于缺失绘画等艺术教育,我们在美学方面产生了一些问题,使得我们对自己文化的美缺乏真正的认识,对外来文化的美丑也无法分别,这是教育偏差造成了一连串的后遗症。
我们理解当初为何极端地反对传统,掀起现代化的潮流,那是因为中国太弱。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况已经改变了,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应该坐下来,重新客观、理性地审视我们的传统文化,对它做个评估?
“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
在21世纪,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更加迫切。现在的“全球化”是欧美提出来的,实际上就是全球西化,我认为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第二波八国联军”。所以,如何对自己的文化认同就更加显得急迫了。
奥运之前我到过北京。在电视宣传片上我看到北京的一些很奇怪的、歪来倒去的建筑,如中央电视台、鸟巢等等。奥运以后再去看,发现就连普通的建筑也歪来倒去了,整个城市变成了后现代主义的东西。北京变成了现代都市,不再考虑传统了。这种审美,与我们传统的审美方式相冲突。
这是一种震动。现在我们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唱第二波现代化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坐下来研究讨论传统,如今的我们没有五四时代时候那样内忧外患的紧迫性,今天中国已经崛起了,这是一个机会。而且,这些年来我们考古学取得了很大的发现、成就,对古文明该重新认识了,中国文明史应该重写了。
今年是五四90周年,100周年的时候我们希望有个新的五四运动。旧的五四运动是反传统,因为要迈入现代而扬弃传统;21世纪的五四运动,我希望是把传统与现代连接起来的新的文化复兴。
怎么连接起来?如何在我们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建立我们现代文化。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回顾古希腊文明,从古希腊的文明中找到灵感,复兴欧洲的文艺。20世纪中国,整个民族因为文化的失落,而灵魂飘荡着。21世纪如果有一场文艺复兴,应该是类似欧洲的文艺复兴,在我们的古文明中寻找民族魂,把失落很久的民族魂呼唤回来。
如果有机会兴起一个文化运动,我认为要从教育开始,教育才是最基本的。我们要恢复中国传统的文化教育,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如果我们的文明成就,美学、艺术上的成就不高,那就到博物馆去吧。事实上,从我们的书法到我们的水墨画,我们有非常非常高的成就,不仅我们这么认为,世界上也是公认的,有如此高的成就,我们没有理由放弃。
现在的小学不用学毛笔字了,当然要现在的小学生去写书法,很难。但至少在美术课上,可以让孩子们用毛笔涂鸦,激发他的兴趣,这应该还是可能的。我们的文化,用一个简短的词来形容,就是线条文化。从象形文字开始直至现代的文字,我们对线条的把握是最好的。看看我们的青铜器、瓷器、建筑等的线条都是很优美的,甚至我们的音乐,很多都是线条式的。我想,放弃了毛笔,是民族的一大损失。书法在日本、韩国是非常受重视的,这是我们所特有的,应该把它保持起来。
再有就是我们的戏剧,戏剧对我们的影响是很大的。以前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中国人,他们的教育都是从戏剧上学来的,如《三国演义》之类。戏剧是中国很重要的一种教育形式, 我们的戏曲有很高的成就。我觉得戏曲、音乐都应该纳入教育课程里。当然,西方的音乐成就也很了不得,可是我在想,如果全国的学生都在画山水、画水墨,今天我们也能出很多中国画的画家;如果20世纪我们的那些小学生、中学生也都学笛子、拉二胡、弹古琴,一个世纪的坚持,我们也能培养出伟大的艺术家。然而我们都弹钢琴去了,拉小提琴去了,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个郎朗来。我们废弃的这些东西,我们自身是否需要重新拾起?当然,马友友、郎朗现在的成就了不得,但他们的成就是对西方音乐的成就,对中国的音乐,没有影响。
诚然,我们不应该局限于中国文化,我们也需要去欣赏其他文化的优点,但是我觉得我们需要固本,否则学别人的文化,基础是会很薄弱的。我在美国大学教书,学校有门必修课,叫《西方文明》,从希腊、罗马一直教下来。我觉得我们需要编辑《中华文明史》这样一本教科书,让所有的大学生都念这本书,了解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常识—我觉得现在是时候来讨论这些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