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海外密信
昆特·约克终于把自己1994年“草就”的“致北京的信”送达了目的地北京。“收信者”众多,却没人读得懂。
1949年,19岁的约克在当时的民主德国当粉刷工和广告设计学徒,后来进入魏斯玛工艺美术学校。因为父亲务农,他在学校里是人民代表,后来被要求继续到大学深造,他进了东柏林的白湖美术学院。
“我们大学生看到了社会主义理论、党代表大会决议和劳动人民真实生活之间存在的深刻差异。” 约克说,1953年6月,东柏林工人运动被苏联军队镇压之后,他产生了移居西柏林的想法。“那时候,工人的示威游行和军队的暴力镇压每天都在上演。那些事情扰乱了我对不使用暴力手段达到社会公正的认识,也成了我日后作品始终要表达的主题——‘人对人的伤害’。”

图为本次展览中,昆特·约克与自己13年前“写信”时的照片合影 图片由歌德学院提供

“致北京的信”早在1994年就“写”好了,当年未能在北京展览的原因“非常复杂” 图片由歌德学院提供
如果只求精确不求文采,这件事可以浓缩成这样一句话——
13年后,77岁的德国艺术家昆特·约克终于把自己64岁时,也就是1994年“草就”的“致北京的信”送达了目的地北京。“收信者”众多,却没人读得懂。
6月23日,中国美术馆8号厅。“致北京的信”,19幅尺寸巨大的画布像晾在屋顶的被单,密密地垂挂在展厅里。观众必须穿行其中,极近距离地阅读这封几乎无字可循的书信。读无可读,只能意会,堪称“天书”。而追究“天书”的身世,难免又要“从头说起”,难免又是“说来话长”。
1984年,因为毛泽东的一句话,约克乘坐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第一次来到北京。“毛泽东曾引用‘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批评自我封闭的思想。因为他的这句话,我来到了中国。”
火车驶入中国境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庞大的农业工程和河流整治工程。他曾在非洲的撒哈拉地区见过类似的水利工程,“都是中国在1973年援助非洲时修建的。”“中国农村随处可见冒着浓烟的大烟囱,那是大规模工业化的最初景象。浓烟滚滚的山川,农人辛劳工作的田野,还有‘突突突’的拖拉机,既能载客又能耕田。城市的夜里,随处可见的自行车流在影影绰绰的楼房之间游走,就像鱼儿贯行在海中;街道里是学生苦读的灯光,人们的棋盘上弥漫着静谧的气息。”
约克跟一位瑞士朋友漫步在北京街头,欣赏了票友的京剧表演。他们饿了,只能在友谊宾馆的“苏联友谊宫”吃饭。“老外”约克置身于中国人之中,“虽然跟他们近在咫尺,却感觉远在天边”。他感到忧伤——这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国度曾长久地沉睡,但变迁正在发生:“古老的东西被漠视和毁灭,所有人共同努力告别过去,期待光明的未来。几千年的积淀就在某一个历史时刻瞬间灰飞烟灭,怀旧之情将我牢牢攫住。”
10年之后,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和北京翰墨艺术中心又把约克请到了北京,打算让他与中国艺术家共同办一次展览。约克创作了“致北京的信”,并挑选顾德新、王鲁炎和陈绍平组成的“新刻度小组”为合作艺术家,与他们的作品共同展出。
1994年重游中国,是约克的灵感来源。“我看到了人性的欲望,新的一代要求自由地表达异见,表达他们的生活观念。他们是反叛的……悲剧的过程却带来了至今仍在进行的巨大跃进。这一跃带来的现代物质文明让全世界都惊讶不已,但也让大家都忽略了另一个后果——社会出现了分野:行动派获得了利润和财富,犹豫着迟迟不肯投身这场发展运动的人,只能与贫穷为伍。”
整个展览名为“致北京的信”,展览当中的第一幅作品也叫“致北京的信”, 3米高5米宽的白布上依稀可见字迹。约克说那是二战之后,曾受法西斯迫害而流亡的人们起草的文件,后来发展成为联合国人权公约。他在画布上写下这些文字,而后用沾满墨汁的手涂抹、拍打,成为抽象的画面。标为5号作品的“红门”也类似:红色颜料涂出城门洞的形状,门的四周和色彩下边,隐约可见同样颜料反复书写的巨大德文“红门”,布满画面。
泼洒的颜料、撕成条状的画布、无数手印重叠,或者直接在布上挖出一排排不规则的圆孔;墨汁里有时掺杂沙土、灰烬泼上画布,约克再用自己的赤足踩出浑圆的一圈脚印,或是毫无规则的抽象肌理……
这个展览在1994年的北京没有办成。“故事非常复杂,”歌德学院北京分院院长阿克曼说,“一个原因是那时候当代艺术在中国还不是特别受欢迎。我跟文化部的人是相当熟的,但他们也只能说展览被‘枪毙’是‘上级’的决定。”
约克极为失望,“因为我是那么真诚,我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存有一种发于心底的思慕,我在情感上对他们的生活感同身受。然而,这样的心情无处安放。”
展览还是在1995年办了,地点是“新柏林艺术协会”。“新刻度小组”也到了柏林。时间太久,如今顾德新已不太记得约克的这封信是什么内容。他说“新刻度小组”是拿约克信中的德文文字做“材料”,以自己的一套规则进行筛选加工,最后只剩几个字;这整个过程做成一本书,印刷出来码放在展馆,那就是他们的作品。
陈绍平倒是翻出了当年的展览小册子,但他一样不清楚约克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们用的材料选取自约克与柏林新国家美术馆总监迪特·赫尔内斯的谈话(德、中文),跟‘致北京的信’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想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一封字面上的‘信’,或者说约克所有这些画面就是一封信?”
13年后,这封信终于来到北京,在中国美术馆悬挂一周。“范迪安先生的支持非常慷慨,”阿克曼说,“在展馆档期本已排满的情况下尽力给我们让出了8天时间。”
布展时本来要在展厅三面墙上贴一圈作品标签,每幅作品各有各的标题,比如“致北京的信”、“灰烬人”、“我要吃条狗”。但约克最终决定不贴一张标签:“所有的画,就是我的整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