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定归属的煤矿,无人阻止的血案
山西临县矿主雇凶抢矿,护矿村民4死14伤
责任编辑:曹筠武 实习生 何 旭
山西临县矿主雇凶抢矿,护矿村民4死14伤
为了从本村地界上的煤矿里分得应有的利益,10月12日,山西省临县林家坪镇白家峁村付出了4条性命。
是日中午11点,白家峁矿方组织的约100名手持棍棒和砍刀的暴徒,像洪水冲破溃坝一样瞬间冲垮了村民自发组织的护矿队伍。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4名村民丧命,致死方式包括刀砍、棒击和卡车碾压;14人受伤。伤亡者中,绝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及妇女。
在此之前,对煤炭收益的分配长期强烈不满的白家峁村村民已经控制煤矿长达3个月。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得知,至少3个月前当地政府就预料到村民与矿方会发生冲突,但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样的冲突。正是在这3个月内,村民与煤矿多年的矛盾迅速发酵,对立冲突的气氛未受抑制地肆意攀上顶点,直至引爆。
在这枚死亡硬币的一面,无论煤矿的权益所属如何变更,村民在长达数十年里都无法从煤矿分得应得利益,终于丧失了同矿方、法院以及基层政府进行沟通的耐心和信心;而在硬币的另一面,矿方在长期冲突中找到的唯一信条:除了暴力,没有其他的方法能“解决问题”。
“别杀我别杀我”——没有人停手
村民们可怖却凌乱的记忆所能提供的细节包括:一米长的砍刀,木棒,汽油燃烧瓶,血,哭声,求饶声。
那辆黄色的东风运煤车撵过来之前,受伤倒地的郝兔照应该会听到驾驶室里那个少年操着离石口音的疯狂叫骂。车轮从郝兔照肩部以上碾过去,继续撞向郝兔照同村的人群。
在开车撞向人群之前,杀戮已经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南方周末记者找不到可以提供当时现场全景的目击者。因为当时每一个人都在逃命。他们零散而慌乱的记忆所能提供的细节包括,一米长的砍刀,木棒,汽油燃烧瓶,血,哭声,求饶声。
但求饶声是无用的。郝常有记得成虎虎在喊:“别杀我别杀我……”没有人停手。重伤的成虎虎当晚死亡。郝常有得以逃命是因为他年轻一些,尽管被石头砸破头部,却挣扎着跑到山坡后面。
年近七旬的郝玉生拼命地往家里的方向跑,但杀手因年轻而拥有更快的奔跑速度。棒球棒追上来了。郝玉生的侄子看到叔叔胸口中了一棒。倒地,但棒球棒并没有停下来。后来的尸检证明,郝玉生的肋骨、大腿骨,均遭到了粉碎性的击打。
白家峁村这个由老年人组成的守矿队没有任何战斗力。对方的四辆轿车和两辆无牌的大巴停在煤矿前的路口。车门打开后,大群手持木棒、铁锹和砍刀的男子冲了出来。
村民郝兔照头一个迎上去,他只是想去理论,却径直被一铁锹拍倒。白家峁村的人,认出了对方领头人是矿上的保卫科长李保明。防守的一方开始四散。“他们包围了帐篷。里面有人,但是他们就往上泼汽油,并把帐篷点燃,想烧死我们。”64岁的张继玲说。她从帐篷里逃了出来,但被打断了4根肋骨。
在白家峁村的救兵抵达之前,已有多人受伤。看到白家峁村的大队人马到来后,暴徒们拦截了一辆路过现场的拉煤卡车,驱车冲向村民。此前被一铁锹拍倒的郝兔照当时已然伤重倒地,被卡车径直压过。
一个小时之后,警方和医护人员抵达。村民们指证:当着警察的面,暴徒们仍在追砍救护车。
对峙中的村庄——护矿队与保卫科
“小时候打日本鬼子,我们就是这样组织的”,村里老人说;白家峁煤矿保卫科科长李保明的内弟赵四丑指着村民们说:“你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
对血案因果关系的回溯,最近的时间点,应该是今年7月1日。当天,白家峁村组织村民进入三兴煤焦有限公司(原白家峁煤矿),他们赶走了矿上的工作人员,开始了三个多月的蹲守。
为了守住已经成功占领的煤矿,白峁村村委会做了精心的组织。蹲守的队伍,每日三班轮替,每班大约30个人。进入10月,恰逢旱稻收割。为了保证蹲守和秋收两不误,村里将青壮年组织成了收割队,挨家挨户收稻谷。又将村里丧失了劳动力的老人,编成守矿队伍。“小时候打日本鬼子,我们就是这样组织的。”村里的一个老人告诉记者。老人将煤矿与当年的日军相提并论,并不掩饰村民与煤矿的敌对情绪。
在林家坪镇政府7月2日的一纸《会议纪要》中,对7月1日白家峁村民进入白家峁煤矿行为的描述,采用了“错误”、“赶走矿方人员”等词汇。现在回头看看,7月1日以及10月12日,这是两个相信“强力可以解决问题”群体的一次暴戾回应。
上午10点,夜班被轮换的成业山等人并没回村。四十多个人聚集在白家峁村煤矿矿井西侧空地上、离碛公路(离石到碛口)旁,讨论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可能的判决结果(该诉讼参见本报相关报道)。
自从7月1日占领煤矿之后,村里就一直处于一种不安全和不信任的情绪之中。“夺回”煤矿的喜悦并未维持多久。山西省国土厅很快向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在二审判决迟迟未来的几个月里,一些以讹传讹的谣言,开始在村里流传:“听说法院被矿上买通了”、“二审判决会推翻一审判决”。
因为不相信法院会作出有利于自己的判决,10月9日,白家峁村村民再次集体赴太原,到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上访。公安机关疏散了群众。但领头上访的村长成平顺却在10月10日失踪。村里传言成平顺被警方抓走。
在村民们对记者的叙述里,当地政府始终是不被信任的。这断绝了他们通过政府,和矿方进行和平协商的道路。而传言中的“警方抓走我们村长”成了他们怀疑政府的新的证据。
血案发生三天后,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石金山死亡。多方的信息证实,至少在国庆节期间,一个通过暴力夺回煤矿的决定就已经产生。
10月7日,白家峁煤矿的保卫科科长李保明的内弟赵四丑,到煤矿要求老头老太太们离开。老人们拒绝。赵四丑最后走到帐篷里,手指着村民们:“你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
黑金利弊
每年一万多元的承包费;地表沉降,地下水流失——恰是在得与失的细节比较里,白家峁村对于煤矿的不满,开始积累。
白家峁村位于晋西靠近黄河的一个山沟里。全村七百多口人。人均不足两亩耕地。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煤矿挖掘之前,村民们过着传统的春耕秋收的日子。“当时要开煤矿了,全村人都觉得,以后可以靠煤矿过好日子了。”51岁的吉爱珍说。但煤矿在数十年里带给白家峁村的红利,却几乎可以忽略。
1997年4月,白家峁村委把属村办集体煤矿的该矿,承包给临县双勇煤矿承包经营,承包期限为50年。2002年,双勇煤矿更名为“三兴煤焦有限公司”。
而村里和矿上的矛盾,也就是从2002年前后开始积累的。冲突是因为村民们发现,挖煤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坏处。
“现在没有水吃了。”村民们说。挖煤导致地下水流失,2004年前后,村里打的直井开始没了水。干旱的时候,便只能花钱从走街串巷的三轮车上买水吃。
另一个坏处是地下掏空导致的地表沉降。村里有十几户房屋出现裂缝变成危房。一些耕地也因为地表沉降而遭废弃。
“每年到了秋季,矿上的矿工就到我们地里偷吃的。红枣啊,南瓜啊,有什么偷什么。”村民郝生雨说。他是这一次要求讨回煤矿的积极赞助者,也是村民代表。
但煤矿带给村里的好处非常有限。村里每年1万多元的承包费,到了每个村民们手里,就所剩无几。村里有几户人家租房子给来自四川、贵州的矿工赚些租金。还有几户卖些烟酒赚点零用钱。除此之外,甚至连白家峁的自己用煤,还从邻近的煤矿去买。
“他们甚至不要我们村的村民当矿工,村里的年轻人,也都是去其他的煤矿打工。”郝生雨说。
但另一方面,这个年产90万吨的煤矿背后的丰厚利润,却让村民们内心盘算:即使以每吨400元的价格保守估计,白家峁煤矿市场价值也在亿元以上。恰是在这些得与失的细节比较里,白家峁村对于煤矿的不满,开始积累。
实际上悲剧已经在2002年预演过:当年因为对承包金不满,有六七十名村民占领了煤矿的绞车房,阻挠煤矿生产。僵持之下,矿方在绞车房烟囱里点燃煤油浸透的辣椒,将村民熏了出来,所幸的是,那一次伤亡轻微。2004年的时候,曾经有村民去矿上讨要房屋地基沉降的赔偿,但再次被保安打了出来。
恰是因为数年的情绪铺陈,让白家峁村对7月1日的“胜利”充满了欣喜,他们觉得自己和煤矿后面的暴利,从来没有这么接近。
而与此同时——据公安部门透露,10月12日血案中矿方雇用的的暴徒多为劳教劳改释放人员,且涉及附近柳林、临县、离石、方山、中阳、岚县等6县——矿方在进行着自己的准备。
唯一避免血案的机会被放过了
会议定性白家峁村村民“进入煤矿”为“错误”,但又默认了“错误”的现状。会议同时警告村民,不得与矿方发生冲突,否则“引发的后果由村民自负”。
在临县政府看来,白家峁村村民7月1日强行进入三兴公司拥有50年承包权的煤矿,并赶走煤矿工作人员,是没有法律依据的。
白家峁村这一次行动的直接动因,是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于今年6月30日作出一审判决(具体案情参照本报C13版报道),判决确认山西省国土厅2002年作出的变更违法;撤销被告省国土厅于2006年作出的采矿许可证,责令其在30日内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并提出司法建议:“将2002年4月4日变更后颁发以及之后延续换发的采矿许可证中采矿权人、矿山名称由‘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恢复为‘临县白家峁煤矿’,经济类型由‘有限责任公司’恢复为‘集体’。”
但判决本身,只涉及煤矿的所有权,并不涉及经营权。
“我们赶走矿上的人,是怕他们破坏矿上的设备。”白家峁村村民们解释。按照他们的理解,法院的一审判决已经让蕴藏于地下的黑金归属了他们。
“白家峁村村民在未准确理解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内容的情况下,擅自组织群众进入煤矿,赶走矿上工作人员,给煤矿造成安全隐患,是错误的。”——但在7月2日,在有临县县委副书记李智勇、县人大主任赵成杰以及白家峁村村民代表参加的一次会议上,又形成了上述决议。
同时,会议却默认了白家峁村“错误”进入煤矿的现状。“他们有理取闹,真是寸步不让。”临县县委一官员说。该官员引用了吕梁市公安局一位领导的现场感慨:这个村的老百姓不简单啊。
在这次会议上,与会者已经预测到这里会是一个火药桶。会议警告村民,不得与矿方发生冲突,否则“引发的后果由村民自负”。并安排由林家坪镇政府派人蹲守煤矿监督,并保护煤矿及矿上财产不受损害。但面对“不简单的”“有理取闹”的村民,镇上工作人员只“蹲守”了一天。
在法院判决和会议决议指向难明之时,“暴力才能解决问题”的信条前所未有地凸显。恶性冲突的预兆在此前早已隐现。在村民对煤矿的所有者无可奈何的同时,有矿上工作人员指证,矿工们同样承受了村民们无处发泄的怨气——衣服被褥常被抢走;在村民围堵煤矿时,矿工们甚至无法走出矿区购买食物。
更早一些时候,煤炭行业所滋生的黑恶事件,也已经多次警告过人们这里气氛的一触即发:2007年10月9日,白家峁村原村委会主任成运强和几个司机到邻近的虎山煤矿拉煤,却因卷入一起大股东和小股东的冲突,遭到殴打,成运强的弟弟成维秀被杀。坊间传言,此次带头血洗白家峁村的李保明和此事有关,但因为其弟弟是临县公安局副局长李海滨,却得以脱免。
唯一一个可以避免血案发生的机会,就这么被有意无意地的轻巧放过了。
在血案后4天,山西省高院终审裁定,维持一审判决:白家峁煤矿的采矿权归村集体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