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山友老吴

老吴名叫吴文洪,个头中上,壮实,刚入不惑之年,初始印象是木讷少语却不失热情。

虽然我从没有去过盐城老家,但父亲一辈子没改掉他的苏北口音,所以那天在大本营老吴一开口,我就知道遇到老乡了。

这一次攀登珠峰,在海拔6400米的前进营地,两队吃饭、休息的大帐篷,只隔着一条临时踩出来的路。他们队帐篷小,却是新的,保暖性比我们的帐篷强很多。天气不好的时候,适应性训练取消,我常去他们帐篷坐坐。那天我说我们队有个“牛人”的登顶纪录是哈巴雪山时,老吴的队友们都笑了,说老吴更是“牛人”,他从没有登雪山的经历,他说珠峰将是他登的第一座雪山,也是最后一座。

老吴脚下还是一片空白。如果这次成功登顶,不仅将创造他自己的纪录,也将是珠峰登山史上的奇迹。但从那天起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之后每次见到老吴,我都问他身体状况如何,他每次都说状态很好,不用担心。那一阵子我倒希望他有高原反应,那样就有理由劝他放弃了。其实他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山有自己的尊严,人也想在山面前保有自己的尊严。那些天,老吴一直在用沉默和坚持捍卫自己的尊严。

但他的坚持,又掺杂着侥幸的成分。攀登珠峰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不断进行身体适应的训练。一次我们下撤到协格尔县白坝镇休整,晚上我和老吴、老邢聊天。老邢是骠悍的山东汉子,却因高原反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天沉着一副黑脸。我和他聊了几句,然后就问老吴上到北坳营地用了多长时间。

北坳营地海拔7028米,是攀登途中难点之一,必须攀爬一块500多米直上直下的大雪壁,上面纵横着许多明明暗暗的冰裂缝,快到营地时的那条最大的冰裂缝看不到底,有一架长约四五米的金属梯呈45度角架在上面,走梯子时人会感到特别恐惧、凶险。所以北坳是攀登者能否继续攀登的试金石,常有山友止步于此。老吴当时嗫嚅着说他用了5个多小时,老邢当即就说不可能,因为那天老邢用了6个多小时,而老吴是最后一个到营地的。现在想来,他将攀爬时间说得短些,可能是一种心理暗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

老吴是学体育的,我们自然就聊到了足球。我说了对中国足球的失望,老吴说得更多的却是希望。平时他不苟言笑,但那天脸上不时闪现着笑意。后来从别人那儿知道,1995年至今,老吴每年拿出20万元举办盐城市青少年足球邀请赛。也许那是老吴上山后最兴奋的一天了,他向山友们发出了邀请,今年10月1日到7日青少年足球赛期间到盐城去做客。我说我想吃海鲜,他说盐城海鲜并不出名,他会用螃蟹招待我们。

终于等来好天气,我们队作为A组于5月14日开始冲顶,他们队作为B组次日开始冲顶。距离实现登上珠峰的梦想只有3到4天了,大部分山友很兴奋,只有老吴依然坐在帐篷的角落里,很安静的样子。出发前一天我突然起了为B组队员拍照的念头。拍到老吴时,我看到他眼角湿润,像是流了泪,又叫他走到帐篷外,以珠峰为背景拍了几张。这也是在山上我为老吴做的惟一的事了。

18日上午10点多我下撤到北坳营地,攀登总指挥桑珠一脸兴奋,他说B组所有队员都已经冲顶成功了,那时,我还为老吴高兴了一阵子。下午,向导中最强悍的其美带着五六个人风风火火往上赶,只留下一句话——B组有个队员出现高原反应,下不来了。

已下撤到前进营地的山友们,没有人知道老吴此刻正在海拔8750米的雪坡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逝。19日中午,向海拔5800米过渡营地下撤的路上,和我结伴的山友阿忠手机突然有了信号,收到一条短信,说老吴遇难了。我本能地拒绝这样的消息,对阿忠说,别信那些小道消息。但随后,老吴沉默不语的样子老在我眼前晃动。

在过渡营地证实消息的真实性后,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我们队只在大本营住了一个晚上。20日中午,队友们上了中巴准备离开,因为高寒,车抛锚了。那天喜马拉雅山谷的风很大,珠峰顶上的旗云急速飘动,覆盖在白色的雪坡上。老吴昨天还是鲜活的,还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却静静地躺在了那里。

突然一个场景浮现在我脑海中:如果他还活着呢,如果老吴突然醒过来,坐起来呼救,而我们却听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离去,他的内心将会经历怎样的绝望!我的眼泪又一次淌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后来,我听人谈到他在山上的一些细节。他带到顶峰的惟一旗帜不是自己企业的,而是写着对震区人民的问候。其实老吴在冲顶前体力已经快透支完了,我一直在猜测,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为了圆自己20年的梦,他没听从向导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向世界最高峰冲刺。老吴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死得很有尊严。

我真想知道,在最后的十几个小时里,在那个冰天雪地的下午和夜晚,老吴会想些什么。

我真想再爬上去,为他倒杯水,陪他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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