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
导演是枝裕和说,“这部电影,我想描写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欢笑,和残酷。”
风格却像小津,恬淡、安静。家人的日常对话,像院子里的紫薇花,一句一句落下来,想夹在书里,玩味再三。也像飞入室内、停在横山家长子遗像上的小黄蝶。用佛家语说,字字都有禅机。在基督教的信念里,就是“万事相互效力,连一根头发,都预先被数算过了”。
剧中,母亲摸着妹妹的刘海,说,“你脸这么漂亮,就把额头多露点出来啊。”我就想起这句经文了。曾经很久也无法相信,世上有种凡事都被数算过的恩典。如今信了,就像一场世界大战,一个伤兵,从头活到了尾。他跪在垫子上祷告,心有安慰,语无伦次。朋友问成为信徒意味着什么。我说,意味着思想、文笔,动作、情怀,都已死过一回。
横山家丧夫再嫁的二媳妇,跟丈夫第一次进公婆家,扫墓归来,对儿子说,死了不等于不存在。
死亡的话题开始就笼罩着。15年前,横山医生的长子在海边救人,不幸溺死。每年他的忌日,家人团聚。故事就是一天一夜,像剥玉米一样,把15年来每个人的心思,撒落下来。片头,次子良多在回家路上,问他的继子,“听说昨天兔子死了,你笑了,为什么呢?”继子说,“他们说要为兔子写封信。”“写信很好啊。”“可是写给谁看呢?”
表面上,是说一件不幸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一个家庭。死亡的气息踱入家门,破坏了每一种亲密关系。亲人的死亡盘旋在家里,成为每句话的潜台词。悲凉的是,一个家庭若无法拥有足够力量,去承载一个成员的死亡,那么家庭如何继续成为一个理想?
回想幼年看《新闻联播》,什么消息都不如领导人去世。哀乐一响起,腔调一低沉,全家人就停下碗筷。若有唧唧歪歪,一定有人出头呵斥,“莫说话,快看”。这种情形一年半载有一次,一旦错过,同学们第二天围谈,自觉落后许多。
显然,一个国家承受领袖死亡的能力,比一个家庭承受亲人离世的能力大得多。所以国殇永不如家殇。所以家庭的荒凉,也远比国家的腐败,更令人绝望。家庭若不能胜过死亡,我们组成国家,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为儿子扫墓,路上说了这个传说,冬天没有被冻死的小白蝶,春天会变成小黄蝶回来。
所以小黄蝶飞入室内的刹那,母亲心思大乱,近乎癫狂。良多的继子,也在夜间溜出户外,释放了3年的丧父之痛。他向天祈祷,说我要像爸爸一样做调音师。如果不能,就做一个医生。
因为白天横山爷爷问他为什么想做调音师。他编了个谎,说因为喜欢音乐老师。爷爷说,我想做医生,是因为我父亲病了,我想救活他。这时良多进来,阻止了父亲。其实良多的小学作文,也这样写着,“我的理想是像爸爸一样做一个医生。”但兄长的死,在良多与父亲之间立起一道永远的墙。他离家远走,从此活在心中理想和父母期待之外。
当年被哥哥救回的孩子,母亲每年都请他来参加祭拜。惟独横山大夫一人面向户外坐着,15年来从不理睬他。这个年轻人不断失业,心思不定,贪吃贪睡,一年比一年肥胖。所以横山夫妇一年比一年愤懑:凭什么要我儿子成为他的替死鬼?晚上良多对母亲说,以后不要叫他来了,他也不好受。母亲的怨恨终于流露,说,我就是要叫他来,就是要他不好受。
横山家的老夫妇,像大多数中国父母,把儿女当作私有产业。母亲扫墓时,看见有人在儿子墓前摆了花。她拿走那些花,摆在陌生人的墓前,不能容忍别人儿子的怀念,霸占她的怀念。
裕和在母亲离世后拍这部电影。许多细节、对话,都是对母亲的怀念和临摹。连横山家的玉米饼,也是他母亲独创的保留菜。
家庭不能胜过死亡,总是因为活着的人希望在死了的人里面活着。父母希望儿女在自己的期待里面活着,儿女期望父母在自己的愿望里面活着。救赎主和替死鬼,多么触目惊心的对子。亲人死了,我们从此不能好好地活,我们往日的心思、情怀,还没有死,也不肯死。我们无法把自己的泪水交出去,所以憋在里面,直到非死不可的时候。
有一个规划局官员说,“教堂,就应该修在殡仪馆附近。”意思是信仰和死亡有关。更准确地说,是死亡和信仰有关。所以除非有人不死,不然每个人都与信仰有关。死亡,若不能改变人对生命的态度,一次死亡,就摧毁一个家庭;许多次死亡,就摧毁一个国家。更多的死亡,终将让世界死在自己的梦里。
能不能这样呢,像死过一样活着?大地震后,我当自己是幸存者,曾决心像死过一样活着。若有士兵在前线,他不会抱怨晚上没有洗澡设施。士兵在后方,他就开始抱怨。若有夫妻在前线,一方跌倒,另一方会全力搀扶;夫妻在后方,一方跌倒,另一方就开始抱怨。若在别人家里做客,菜烧糊了,我会说,没关系,很好吃。若在自己家里,我就开始抱怨。
能不能这样呢,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不是我的或任何人的梦想,在我里面活着。也不是一个替死鬼,在我里面活着;而是一个救赎主,是这世界的主人在我里面活着。
我不甘心时就问自己,你还真把这世界当自己家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