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荣念曾:京剧唱到教堂里

“教育怎样处理信念?当代怎样处理传统?后人如何处理前人?传承如何处理发展?文化怎样收编经济?未来怎样演绎当今?政治如何利用文化?后台如何成为前台?……”

1932年,程砚秋曾在柏林的一座教堂里唱过京剧,归国后提出19条建议,如今这19条建议仍是现实问题。于是,今年春天,香港的一家教堂也上演了一出戏


在教堂“表演思想”,演员石小梅、董洪松、蓝天都很紧张


 

1933年,程砚秋先生曾提出京剧音乐须运用和声和对位法;组织剧界失业救济会等19条建议
(照片由“进念·二十面体”提供)

 


    193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柏林的一座教堂里忽然传出了呜呜咽咽的京剧唱段《荒山泪》,唱京剧的人叫程砚秋——名满中国的京剧四大名旦之一。
    今年春天,《荒山泪》又在教堂里响起。此教堂非柏林之教堂,而是香港太平山顶的一处教堂;《荒山泪》也不再是京剧《荒山泪》,而是实验剧《西游荒山泪》。
    自然,角儿也不再是程砚秋,而是几位新人。

什么都要试一下
    1932年,希特勒已经成为德国最大政党的首脑,世界政局风云变色。作为南京戏曲学院院长,程砚秋在欧洲更多感受到的却是推开了艺术世界的一扇门。他参观剧院、学校,与欧洲的剧作家、表演艺术家交流,看话剧、电影、现代舞,学习法语、小提琴,试用西方音乐来谱李白杜甫的诗作,又用京昆演唱西洋歌曲。
    某天,他走进柏林的一座教堂,唱诗班刚刚做完晚祷,他忽有所感,请随行的友人征得牧师的同意,走上讲坛唱了一段《荒山泪》。
    教堂里的那一刻触动程砚秋的是在穹顶里回旋的圣歌,抑或只是信众们的虔诚祈祷?当时情境,随着1958年3月9日程砚秋溘然逝去,已难确认。
    76年后,“对香港艺术节有看法”的荣念曾要排一出表达他对文化交流的看法的戏,他舍弃了梅兰芳,保留了程砚秋。虽然在程砚秋出国之前,梅兰芳已经出访多国,把中国京剧介绍到西方,载誉而归。
    “梅兰芳更像为中国传统戏曲在海外做宣传,程砚秋更接近个人探索。”荣念曾的这一判断在1930年代已经被戏曲评论界持有,但荣念曾的反思带有当下的关怀,“程砚秋的角度,接近无为无不为的概念。他没有宣扬国威的目标,什么都去看,都去试一下。”
    荣念曾请来三位京昆演员,也让他们什么都试一下。以程砚秋当年在德国教堂里唱的那段《荒山泪》为基础,他们试了生角、花脸反串旦角,女扮男之后再扮女。他们试了程派、昆腔、老生、花脸,又把格兰·古尔德(Glenn Gould,著名跨界实验钢琴家,生于1932年)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拉慢,慢到与昆曲有了暗合之处,然后以此调门演唱,并衍生至二重唱。他们还试了不同的水袖、云手:快到像现代舞的,慢到像禅修打坐的,以两匹白绫为袖的,以比莉·荷利黛(Bilie Holiday,1930年代风靡西方的爵士乐歌手)的爵士乐为伴奏的……
    《西游荒山泪》的宣传一出,剧场的票很快销售一空。可是荣念曾不满足,他的夙愿是在教堂里做一场演出,重温程砚秋当日情怀。
    荣念曾通过制作人问艺术节组织者:“可不可以加场?”“可不可以在教堂安排演出?”得到的回答都是:“这个戏的票全卖完了,不需要再做了,经济上不合算。”
    荣念曾对艺术节的“看法”略显苛刻。组委会能够与“进念·二十面体”一起委约荣念曾创作这出戏,看完演出也都说好,已经表现得相当开明。可是荣念曾还在追问:“香港艺术节到底有没有文化视野?对文化交流有没有看法?艺术节的目的是否纯粹是文化消费?”
    他自己通过朋友找到了太平山顶的一处教堂。教堂的负责人免费把教堂借给荣念曾一天。荣念曾也就带着演员们在这里免票演了一天。

这80年白过了?
    2月21日,农历的元宵节,公历的非礼拜日。正午12点,明媚的阳光透过高置的窗户照射进教堂里,打亮满座的男女,他们不是信徒,而是香港演艺学院的师生。
    讲坛后方,24岁的董洪松深深吸了口气,对59岁的石小梅说:“石老师,我好紧张。”得到的回答是:“石老师也紧张。”看着教堂向上的拱顶,石小梅有种“要升天的感觉”。
    他们,还有同样24岁的蓝天,是荣念曾请来的三位演员。石小梅是昆剧名角,工小生,国家一级演员;蓝天和董洪松今年即将从上海戏曲学院毕业,前者工文武老生,后者工花脸,都是同侪里的佼佼者。但是他们都是第一次进教堂,更何况在这里,他们都要演程砚秋,也都要演自己。
    若不是荣念曾翻检,三位演员对程砚秋的了解只停留于“四大名旦之一”。京昆隔行如隔山,京剧内部,艺人一旦定了行当也是各练各行。
    蓝天领了荣念曾的作业,拿着程砚秋曾经写就的19条建议去请教老师时,老师只是点头说:“嗯,这是程砚秋先生的戏剧观。”
    程砚秋的19条建议包括“国家应以戏曲音乐为一般教育手段:实行乐谱制……舞台表情要规律化,严防主角表情的畸形发展,习用科学的发音术;导演者的权力要高于一切;……剧院后台要大于前台,完善后台应有的一切设备;音乐须运用和声和对位法等;组织剧界失业救济会;与各国戏曲音乐家联络,并交换沟通中西戏曲音乐艺术的意见”等。
    19条建议出台于1933年。访欧之后的程砚秋很想留在德国认真做学生,为此他申请了学校准备修读三年。国内的亲友一再去信催他回来,他却吃肥肉、饮烈酒、抽雪茄以增体重,还寄回照片表示短期难以回到舞台。可最终他还是被劝了回来,如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所说:“程砚秋游历欧洲后黯然归国,京剧仍然是京剧,并没有因为程砚秋在德国的教堂里唱过《荒山泪》而变化。”但是荣念曾带着演员翻阅史料时,发现程砚秋的一张水袖照片是昂首挺胸的,这在传统戏剧的旦角是绝对不会做的,当是从现代舞里吸收过来。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北京戏曲界及程砚秋所需处理的社会定位问题,市场问题及创作传承问题,和今天文化艺术界所需处理的其实没有太大分别;这正好让我们思考,这80年怎么好像白白地过去了。”荣念曾在演出的场刊里写道。

文化收编经济?
    石小梅接到荣念曾的邀请,最初是拒绝的。让她去演程砚秋,她不敢“僭越”:“我这个年龄段比较爱护自己,不想招人骂。另一方面,我也是有惰性,现有的东西已经够我用了。《荒山泪》离我太远了,我一直唱小生,现在还要去学花旦。”
    她的顾虑不难理解。蓝天所在学校的一位老教师就曾对他说:“你们应该好好学习传统戏,别去做什么实验剧!”可是他们都遇到了荣念曾。
    荣念曾的排练方法与传统方法截然不同。他不教技术,只通过提问启发思考。舞台上打出的字幕,都是荣念曾写的:
  “教育怎样处理信念?当代怎样处理传统?后人如何处理前人?传承如何处理发展?文化怎样收编经济?未来怎样演绎当今?政治如何利用文化?后台如何成为前台?……”
    他甚至把其中的一幕完全交给演员自己去发挥。董洪松用京剧念白一声高过一声地问着:“是文化收编经济,还是经济收编文化?”那是改自他最有感触的一句字幕。虽然家境宽裕,家人也支持他的京剧爱好,但是董洪松的现状却不容乐观。“现状是经济收编文化。我的很多同学付出了很多,但都改行了。有的团一个月工资才900元,都请不起女朋友喝一杯咖啡。难道我们青年人都不买房结婚了吗?”董洪松无奈地笑笑。他自己曾无数次考虑过转行问题,只是每次听到裘盛荣、孟广禄的唱腔响起,他又义无反顾地决定留在舞台上。
    结束香港的演出回来,蓝天和董洪松又紧张地准备着3月9日与其他五位青年演员一起的传统戏演出。与以往各排各的戏不同,两人延续了排实验剧时的习惯,每排一次都互相讨论、提意见。董洪松演的是《锁五龙》里的单雄信。“有一段很激昂的唱,是最能叫好的。这次我想去掉以前卖弄的技巧。这个戏肯定有很多卖点,不见得在于这段唱的技巧。”董洪松说,“我不想再完全做文化消费品,再完全做观众的演员。我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有戏里的东西。如果观众看几千遍,就为听这一口,我们表演几千遍,也纯粹表演这一口,就是一个复制品,或许还没有别人复制得好。”
    这个道理,石小梅是出师之后,在舞台真正演到30岁时才悟到。蓝、董今年刚刚24。不过,当年已成名角儿、西游欧洲时的程砚秋也不过28岁。
    2008年3月9日,恰为程砚秋逝世50周年纪念日。

 


■链接
    京戏《荒山泪》:取自《礼记》中的一句千古名言:“苛政猛于虎。”明代末年,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河南省济源县农民高良敏父子上山采药完税,不幸双双被猛虎吞噬,老伴闻讯猝死,小孙子又被拉充夫役。剩下媳妇张慧珠,孑然一身,织绢度日,也难筹税款,她忧愤致疯,避祸遁逃,复遭差役缉捕,拼死抗争,最后荒山自戕。此剧首演于1929年,系程砚秋代表作。
    实验剧《西游荒山泪》:
演员石小梅在演出结束后问在下面观看的丈夫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打瞌睡?”丈夫是著名的昆曲编剧张弘,他没睡着,但也承认这出没有情节的戏很难抓住观众。舞台上只有一块白色的幕布,一张或几张椅子,几张木板随着场景变换,被摆放成舞台、停尸床或者桥梁。而所谓的场景变换,也只是通过字幕显示。演员们的表演其实就是用京剧、昆曲、西方古典音乐、西方流行音乐反复演唱两段唱词。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说这是一场“思想的表演,或表演的思想”。
    《荒山泪》唱词:“他人好似儿夫面,怎不回头交一言?看看将近又离远,忽然落后忽在前……”
    陈克华新作 《西游荒山泪》唱词:“一霎时心神恍惚,戏里戏外谁在乎?阴阳交界荒山地,焦土连天神鬼哭,趁星辰把前程赴……”


(责任编辑 孟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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