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适者口珍】老李和他夜里的馄饨
我曾去到北京、上海、成都、福州以及台湾各处有馄饨卖的地方寻味儿,但能让我吃上舒口的,一个都无。我想是老李那两年多馄饨的味道在我的味蕊上烙印烙得太深了,他将他的贵气和坚持传统的生命,都包在馄饨里、熬在汤里了。

梁幼祥
我曾去到北京、上海、成都、福州以及台湾各处有馄饨卖的地方寻味儿,但能让我吃上舒口的,一个都无。我想是老李那两年多馄饨的味道在我的味蕊上烙印烙得太深了,他将他的贵气和坚持传统的生命,都包在馄饨里、熬在汤里了。
卅年前台北永康街的夜里除了一家公园牛肉面能让有些夜归人留连外,真是静得好眠。但子夜时分,就可听到由远而近“梆、梆、梆 ”的震竹声。刚搬去的那几晚,睡意都会因它而逝。记得第一次我好奇地拨开窗帘,从三楼客厅往外望,对街角的灯杆下,站着一个叼着烟、戴瓜皮帽的老头。他不敲了,时而张望,时而看着自己推的挑子。其上有一像毛笔一样长的管子,顶尖冒着小火,微光能照亮整个挑子,也隐隐地将挑子中间冒着的蒸汽,衬得像一朵朵小云。老头站着,不动,点了第二根烟抽着。烟见了底,四周还是静着,他推着挑子走了。接连三日都如此重复。
隔了一个星期,那梆子声又将他领到了灯下。待他再次抽到第二根烟,我忍不住走下楼去。他望着我,也不开腔,更让我觉得他是用卖夜宵作幌子的谍报人员。“卖吃的吗?”冷飕飕的秋风,让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用浑厚音准的北京腔,只说了两字:“馄饨。”我没多话,点了点头示意说好。他从挑子边的挂篮中取出个饼干盒,盒子里装满了个大褶美的馄饨,挑出几个丢到挑子的圆锅中。这锅中间有个隔层,一边是色清微滚的开水,一边是色沉的高汤。一会儿馄饨浮了面,他将馄饨用竹杓捞离了水,耍特技般在空中筛了两下,又入锅汆了一下,拿个小碗盛了,加了勺汤,抓了些榨菜末、盐,递给了我。他给的碗厚,所以汤不烫手。我挨在他挑子边的矮花石墙坐着,开始了我和他的馄饨的第一次接触。
在夜里,特别能感受到那汤头从宁静中焕发出的活跃。薄薄的皮一点也不抢馅的风采,入口的飘然却像道悠然的小曲儿。馅在齿颊间翻腾之刻,感觉得出那是前腿肉细斩后,无筋却劲道的精品。食末,最后一口汤,夹着些许榨菜末,划下了夜里的句点。平均这样每周一到两次邂逅,从未交谈过。直到一个八月天的夜里,我照例吃完付钱,末了加了句:“真好吃!”他那严酷的脸,眼角挤出了笑纹。接着递了根烟给我,我们点烟、吸烟、吐烟,就这样聊了好多年。他是旗人,原姓他他那氏,现在姓李,听他说祖上好多都在宫里。男的有一品官,女的还当皇妃,多得数不清。而自己却糊里糊涂来了台湾,啥事也干不上手,夜里走街卖馄饨,一来简单营生,一来免得白天熟人见了,丢人现眼。
老李的馄饨是在他租的地下室包的。他说肉馅不能起温,更不能有风,否则失了水分;得选当日现宰的温体前腿肉,先切后斩,绝不用绞肉机;调好了味,醒上半包烟的时间;待肉入了味也有了弹性后,皮是请面店多压了几回再切的,皮薄还带些柔劲儿;汤头是大骨和鸡头用炭火熬出来的,难怪我就说他汤里有股炭火的镬气,汤色清盈却韵郁十足。他说这手艺是小时候家里佣人嬷嬷在做,他边玩边学的,没想到到了台湾还能以此为生。
有天夜里,他在楼下嚷着“小梁、小梁!”我开了窗,只见他手里拎了瓶五加皮在空中比划着。走下楼去,他说认识我快三年,聊得爽。便将车推把上挂的两个板凳取了下来,与我坐在街边喝酒。待到两杯五加皮喝得有些醺了,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搬到台中梨山去住,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个当地村里的姑娘。不卖馄饨了,要种梨和桃子,成个家好好做事儿。看那姑娘屁股蛮大,应该会生,生一家子,有伴儿,热闹⋯⋯我们聊了好一阵,他抄了我的地址,说是到了那儿会写信给我。若我去找他,他还煮馄饨给我吃。
如果老李到梨山结了婚马上生子的话,那第一个孩子此刻算算也快卅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接到过他的来信。我曾试着找他,但只知他姓李、他他那氏、镶红旗⋯⋯我曾去到北京、上海、成都、福州以及台湾各处有馄饨卖的地方寻味儿,但能让我吃上舒口的,一个都无。我想是老李那两年多馄饨的味道在我的味蕊上烙印烙得太深了,他将他的贵气和坚持传统的生命,都包在馄饨里、熬在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