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愿生汉唐】食物链上的大陆桥
人与动物、与环境,借由食物这一媒介和谐共生的办法,往往是不同大陆、种族和国家之间相通的桥梁。这些古老的智慧好似提醒着今天隔阂丛生的人们,本是同根生的神农尝百草般的精神和技能,正在日渐消亡。

丁学良
人与动物、与环境,借由食物这一媒介和谐共生的办法,往往是不同大陆、种族和国家之间相通的桥梁。这些古老的智慧好似提醒着今天隔阂丛生的人们,本是同根生的神农尝百草般的精神和技能,正在日渐消亡。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太研究院,是全世界研究东南亚人类学,也即南太平洋岛上原始社会和原住民文化和习俗的最大基地,常会有各地学者来到这里交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上月我曾讲到,当时在澳应邀介绍烹调繁衍过剩的土鲤鱼的方法,白人听了目瞪口呆,但对人类学者而言就司空见惯了。他们由此联想到澳大利亚原住民以及南太平洋岛上岛民的一些生活方式,倒是对我很有启发。
人类学中有一个支系,专门研究文化与食物的关系。现在的DNA科学足以证明,澳洲的原住民是一万多年前由欧亚大陆分离和迁徙过去的。与世界文明中心割裂开,他们在澳大利亚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方式,严格说来正保留了一万多年前欧亚大陆上老祖先的影子,只不过到了澳洲的土地上自然要寻找当地的食物来源而略加变化。这一点在今天仍可以找到许多印证。
譬如,澳洲的原住民吃毒蟾蜍,而白人就完全不敢碰,有剧毒,你必须懂得处理。在我的家乡,安徽水阳镇的金宝围,包括不远处的江苏高淳淳溪镇,世世代代都有一个传统,给孕妇吃毒蟾蜍,尤其是夏天怀孕的孕妇。从中医的观点来看,毒蟾蜍非常凉性。围里面都是水田,白天吸收热量夜里释放出来,就像一个个大洗澡盆,热量散不出去,炎热、潮湿、蚊虫,40多度的高温正常要延续近20天,中暑、热疮、疟疾频发,这种环境对孕妇和胎儿非常不利。而毒蟾蜍如果把毒腺清理干净,恰恰能解热毒。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每当下雨,做中医的父亲就让徒弟们出去找毒蟾蜍,不要小的,要最大最丑身上包最多的,毒性重,但他会处理。我父亲用这种方式给母亲调理身体,这种方法在《本草纲目》里有记载,不但孕妇就连胎儿出生以后也受益,皮肤好,也不会中暑。我从来没有中过暑,不管是在40多度的中国农村,还是热得发晕的澳洲。
澳洲有一种非常稀有而且独有的树种,树心里长虫,但在深处,人的手伸不进去。他们找到一种类似芦苇的植物杆子,可以弯曲,顺着树中间的空洞弯弯扭扭地下去,请身体精壮的年轻男子就着杆子吸气,把树虫吸出来。那是一种白而细长的小虫,对孕妇而言高蛋白富营养而且无毒。这种方法又让我在老家找到了对应。高淳的淳溪镇是明清时期的大镇子,镇上的大户人家(有地但从事非农产业的)的太太们用一道特别的美食来保养容颜。当地人有秋天腌咸菜的传统,一口大缸埋在土里,缸口离地只几寸,这样可以保持恒温。芥菜在缸里一层层码好,下海盐,找周围村子里脚汗最重脚最臭的人来踩,就是要他脚上的汗毒,越臭给的价越高。封起来后等来年过年,青黄不接,便把腌菜缸打开作为日常饮食。春天,新鲜的菜上市,腌菜也开始霉烂,出现青色如淤泥般的霉菌,这时候的腌菜水算是到了最高水平。用来浸泡新鲜的点卤水的豆腐,一天一夜。用一张纱网覆盖在竹篾做的框架上,其上覆以细纱布,这样苍蝇飞不进去,但闻到臭味便会密密麻麻叮满整个罩子。罩子离豆腐不能太高,一两寸足有,平的,方便苍蝇产子而脚却不会碰到。子变成蛆,把蛆放在饭锅上蒸,高营养零脂肪,而且抗老化功效非比寻常。只有富家太太们才有条件享有,常年吃的女子到了50多岁皮肤好似20岁,最关键的环节就在于你能不能找到脚最臭的人来帮你踩那缸菜。不过农村人便没这个福气,因为镇上的苍蝇相对干净,不致以粪便为生。
所以说,人与动物、与环境,借由食物这一媒介和谐共生的办法,往往是不同大陆、种族、国家之间相通的桥梁。这些古老的智慧好似提醒着今天隔阂丛生的人们,本是同根生的神农尝百草般的精神和技能,正在日渐消亡。现代人也许找到了其他替代的办法,但这些上万年的经验和传统的荒废,未尝不是一种亵渎和自我重复。
不过在此也特别提醒读到这些故事的朋友,千万不要轻易仿效。如若不能掌握这些方法深处的要领,对自己的伤害是严重甚至致命的。老祖先们服食毒蟾蜍致命的案例我想应该不在少数,从这个角度来看,沿袭传统,也是对那些牺牲的生命的尊重。 (整理:严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