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柚子和我

经香港进关时，我刻意遗失了剩下的两颗柚子，
怎料回到台南老家后老先生找不到柚子怒发冲冠，一辈子不曾用过的眼神和重话此刻都发泄到了我头上：“不孝子！”两颗柚子差点让他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两个餐厨系大一的学生将他们做的一道要去比赛的色拉作品Email给我，希望我给些意见。他们用台湾黄金鸡拔了丝、生菜丝、洋葱丝、三色椒丝做底，用嘉义的梅调了和风酱，撒上葡萄干、蟹肉、些许腰果碎，最后在表面用蛋黄松做了点缀，色泽布局都不错。比赛的主题，是用台湾南部的特产做出国际化的菜肴。我建议将鸡丝改成片，生菜改成萝蔓，三色椒改成双色小西红柿，酱汁单纯的只用橄榄油和balsamic。最重要的是，将柚子剥成小片小片，掺于其中。因为台湾南部的柚子甜得不蜜，带着小劲的酸，咬下去才蹦出来的汁，能带动整个色拉的生命。

说到柚子，忆起儿时的中秋，爸爸在院子的圆石桌上摆了各种口味的月饼，泡了香片；我们小朋友则把柚子皮戴在头上，扮成古代的士兵，玩些好人坏人的游戏。大人们坐成一圈看着月亮吹牛忆往，每一次的话题，就是把去年、前年的往事拿出来再讲一次。在这当下老爸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台湾柚子哪有他老家广西的好：“我们广西的柚子如何，如何又如何⋯⋯”他每年说着，我们也每年听着。等了四十年，两岸终于推倒了那道墙。1992年的春节后，我和妈陪着他返乡。老爸用佝偻的身躯和最疼他的六姐相拥而泣，没有一句话，只由得积存的眼泪源源道来。

在南宁的那些天， 我陪爸爸吃了马肉米粉、狗肉打边炉、红扣果子狸、荔浦扣肉、马蹄串⋯⋯每天亲友来会面，我们带了两套四大件五小件，他们回送了什么都有的三大箱。临行六姑拿了四个像小排球一样大的柚子，告诉爸爸说收到我信时正逢中秋，当下就买了柚子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来。此情此景煞是动人，我却心里暗暗叫苦：爸爸七十五，妈妈七十二，我得顾着二老还有三大箱行李，再背两个不小的随身包装那四个大柚子！

我劝爸爸当场吃了它们，他舍不得，只允许当场杀一个，其余带回台湾让朋友也尝尝。可是四个月前的柚子内里已干得不能下口，老爸下令必须带回台湾，我算算得背着它们坐火车到广州住三天后转车深圳到罗湖通关到九龙，再三天后飞台北，转车回台南。于是在去广州的软卧包厢中，我又剖了一个，妈和我都劝他别吃，他说：“六姐买的，怎么能不吃？”经香港进关时，我刻意遗失了剩下的两颗柚子，怎料回到台南老家后老先生找不到柚子怒发冲冠，一辈子不曾用过的眼神和重话此刻都发泄到了我头上：“不孝子！”两颗柚子差点让他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那次广西行， 是他四十年后的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来年六姑走了，我没敢告诉身体和记性都不行的老爸。

1995年我因商务到缅甸、仰光，看到市集一堆形状和广西一模一样的柚子，当下买了四颗回台湾。从泰国转机到台北已是凌晨，台湾从那年开始不准带水果进关，于是被海关请到了最旁边的边检站。我慌了，千里迢迢只差这临门一脚。我用极卑且哀的语气恳求，想着回家尽孝的梦将破灭，男儿泪也挡不住了，哽咽地讲我要用这柚子代替广西柚来慰藉我那来日不多的老父⋯⋯对方看着我，指着垃圾桶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得丢掉！”说完却掉头走了。旁边无人，我感觉他似乎被我感动而放水，于是只丢了两颗，柚子碰到垃圾桶很大声，另两颗压回箱里，顺利进了关。乘夜车到台南，天亮了，  妈妈已弄好早餐和爸爸在饭厅用膳。我拎着柚子，放在桌上，说这是到了广西六姑让带回来的。剥了柚子，汁液溅出，整个房间都充满柚香。老爸没说话，咬了一口，眼角眯了；咬第二口，还没咽下，说：“我就说广西的柚子世界第一嘛，你们吃吃看！”我走到浴室再难忍内心酸楚。⋯⋯

来年，父亲走了。我设计了许多将柚子入馔的菜肴：熏鲑柚卷、柚肉可丽饼、柚香雪莉冰沙、柚丝鲜干贝等，许多餐厅学着用；那两个学生也在比赛中得了大奖。柚子没再给我添惆怅，反而多出了许多欢愉。我和父亲之间，也不再留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