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萨拉马戈 一切纪事皆盲目

写作是随时可以着手的事业,什么时候开始都不嫌晚。尽管早年也有作品出版,但若泽·萨拉马戈真正的文学生涯到52岁才开始。此前他陆续做过汽车修理工、钳工、公益机关办事员、出版社经理、报社编辑等。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爆发左翼革命,随后一年国家陷入混乱,萨拉马戈很快被解除报社副主编的职务,这才重新拿起笔来写作。

人人都有表达欲,但写作须看有无表达的价值,萨拉马戈这样认为。60岁那年,他拿出《修道院纪事》作试探。这部作品一问世,人们就将其与马尔克斯的作品相提并论(就是在那年,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萨拉戈萨奇幻的想象自此引起了文坛的瞩目。在此书中,一位18世纪的叛教牧师借一架用人的欲望作动力的飞行器逃出了宗教裁判所。4年后的《石筏》中,他甚至开始移山倒海:比利牛斯半岛从欧洲大陆脱离,缓缓地往南美洲巴西方向漂去。这部小说几乎是一个政治宣言,有些书生气地宣告西葡两国应该与哪一个世界形成共同体。

他的绝活——在真实历史背景前呈现虚构的个人行为,在《里斯本围城史》中以纯熟形式出现:研究中世纪葡萄牙史的学者雷蒙多·席尔瓦拒绝接受传统历史,质疑当年十字军把里斯本从摩尔人手中解放出来这段历史,并着手以自己的故事修正史书。席尔瓦同时活在平行的历史和现实中,这种混合叙事,把当代人检视一个遥远却历历分明、仿佛触手可及的年代的积极态度呈现出来。

隐喻是萨拉马戈的签名。1995年他出版了《失明症漫记》,讲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寓言:马路上一个人无端失明。此后这种突发的病症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政府将第一批失明者转移到一个废弃精神病院,妄图掩盖真相。此后失明者越来越多,病院人满为患,为了争夺食物,盲人们丧失了所有的尊严,直到发现看守他们的士兵全跑光了。原来外面的人也瞎了,城里到处是饥饿的盲人。最后奇迹出现了,盲人们又一个个开始恢复视力。此时,小说中的人物说道: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现在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199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萨拉马戈把外祖父热罗尼乌称为“有生以来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人”。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用“持续不衰的谣传”充实若泽的童年梦境。当养猪人兼说故事者感觉到死神将临,他一棵一棵地拥抱院中的无花果树,哭了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萨拉马戈笔下人物的谈吐往往透露着农夫般的粗鲁幽默,和作者本人一样喜欢东拉西扯,而且幻想成癖。这自然要归功于在炎热的夏夜招呼他在树下过夜听讲的外祖父。

萨拉马戈一家的日子一直比较清苦。因为家境,尽管成绩优秀,萨拉马戈 12岁小学毕业后就进了职业学校学修车。在这里他“为充其量是一个技工的劳作生活而做着手艺上的准备”。与此同时他在图书馆开始了随心所欲的航程,为自己寻找优秀的诗歌导师。17岁那年,年轻的技工发现了里卡多·雷斯——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诗人佩索阿的化名。许多年后他写了小说《里卡多·雷斯辞世的那一年》。

葡萄牙一直是个拖西欧后腿的国家,贫困闭塞,常年用软木塞和沙丁鱼维持出口贸易,而萨拉查政权40年的统治几乎令它倒退回耶稣会教士和宗教裁判掌权的时代。葡萄牙的共产党一直站在对抗独裁政府的第一线,如此一来,宪警的儿子若泽·萨拉马戈成为死心塌地的共产党人就不难理解了。他担任左翼报社副主编的日子里,白色恐怖和暴力冲突席卷整个国家,大批同志被捕,流放到佛得角上的塔拉法尔监狱,所幸他们的神经都足够坚韧,萨拉马戈从未遭受被出卖的厄运。

1998年,获得诺贝尔奖后他说了一句著名的话,“以前人们也会提到我,‘他不错,但他是个共产主义者。’如今他们会说,‘尽管他是共产主义者,但那也不错。’” 近年接受BBC采访他说,“我是个受荷尔蒙驱动的共产党员,我体内有荷尔蒙,让我长胡子和别的东西,也让我成为共产党员。改变?凭啥!”然而人们依然很难接受他那开口千言、离题万里的演说。2002年,巴以冲突自新千年以来第一次加剧,他到西岸造访了一趟,回来后把那里的局势比作“奥斯威辛”。多少人闻言窃笑:堂堂诺贝尔奖得主玩出了乌龙比喻,左派真是当不得。

但我们可以,也应该听听一个作家以文字发出的声音。他的小说里最响亮的声音就是“不”。这是对隐藏的权力的直接点名,是对从宗教裁判所到充满伪善与偏见的现代社会的反驳。人在权力的阴影下往往对面前的真相闭上理性的眼睛,他却尝试颠覆任何凭借权力定义真实的努力。

1988年,萨拉马戈与其西班牙文译者、30岁刚出头的皮拉尔·德尔里奥结合。1991年,其小说《耶稣基督眼中的福音书》被指责公开冒犯天主教,葡国政府迫于梵蒂冈的压力取消其角逐欧洲文学奖的资格。萨拉马戈愤而移居西班牙兰萨罗特岛。2010年6月18日,他因器官衰竭在这里去世。

次日,葡萄牙政府出动一架军用运输机前往小岛,将萨拉马戈的遗体迎回里斯本。21日晚世界杯小组赛,葡萄牙队队员出场时,左臂上都缠着一道黑带。

葬礼之后,萨拉马戈的骨灰一分为二,一半在老家入土,另一半运回兰萨罗特岛,埋在自家花园他喜爱的橄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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