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三人论香港

英国人撤退了,中国人进入了,香港的经济格局、心理、心态都在发生极大的改变。十年之中,香港在努力消弭英国人留下的危机,也在中英的文化交融中酝酿新的文化认同。
  杨锦麟,凤凰卫视主持人,1986年随妻子“攀亲戚”来到香港,白天在电视上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嬉怒笑骂,晚上做梦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粤语。
  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系教授,1996年-1997年从美国耶鲁大学到中文大学做访问学者,1999年,在把女儿送进大学的第二天,即飞往香港,正式成为中文大学教授。
  吕大乐,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58年生于香港,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如果算不清楚一个英镑可以换算成几个便士、几个先令,如果弄不清楚英国的度量衡,在数学上是考不出好成绩的。



  1997年6月30日的那晚,一直下着雨。伴着夏雨,大多数的香港人一夜好眠,而醒来时却是新的一天。
  “对于大多数香港人来说,‘九七’回归的那几天,只是一个比较长的周末或者假期而已,既没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只知道第二天是新的一天。”吕大乐说。“那晚下着大雨,大家都平静地睡觉了,等待新闻发生的两千多名国外记者都大失所望地离去。”杨锦麟说。而那晚的王绍光则作为美国CNN的现场直播评论员,从CNN的视角,观察了整个主权移交的全过程。“CNN的第一判断是: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而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当然,他们对‘一国两制’是有怀疑的,因为这个制度从来没有过,他们认为这样的制度太紧了,而我认为‘一国两制’中的香港,比比较松散的联邦制州所享有的权力还要大。”王绍光说。
  那一晚,很多香港人平静地“回归”了,而这一切,要得益于十三年的过渡期,或者叫“后回归时期”,正是那段时期,一般殖民地移交主权前的那种彷徨、焦灼、失落甚乃躁进、恐惧的情绪,都大致被消化掉了;而大多时香港人那种重回母国的狂喜,也因为对大陆的陌生,而没有如民族主义者所想像的那样,如期到来。

英国人留下的危机
  1970年代末,中英开始就香港问题接触谈判。那时候,中国大陆刚刚结束十年内乱,改革开放才开始起步,英国在中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提出香港的前途问题,试图占据谈判的主动地位。“那时候,香港也面临一个问题,香港有些银行房贷的期限是15年,如果到1983年还继续放贷的话,就已经超过1997年了,而新界的租期到那一年就已经期满了,所以‘九七’后香港到底怎么走,需要来直接解决。”吕大乐说。
  即便自顾不暇,邓小平还是冷静地接过了英国人踢来的球,以坚定的态度,提出1997年时香港的主权、治权必须同时回归。“当时,英国人还是想跨越‘九七’的,他们本来是还想继续管理香港三十到四十年。”显然,“英国人低估了中国共产党的智慧和应对能力,也高估了中国共产党政治性格中的共产主义因素,而忽略了他们的民族主义因子。共产党决不会做李鸿章第二,是以上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下要对得起子孙后代的决心来处理香港问题的。”杨锦麟说。
  这样,1984年,中英发表联合声明,正式确定了回归的时间点和基本原则。至此,大局已定。
  然而英国人并不甘心就此坐等1997年7月1日的到来。他们做了大量的手脚,或许是为了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记、更多的遗产,或许是不愿把一个完整的香港交给中国政府。
  “香港中文大学本来是按照美制来建设的,但是港英政府硬生生地把它改成英制教育的模式,改成了三年。现在要改回来,至少要到2012年才能理顺,而这牵涉到很多方面。”王绍光说。尤其重要的是,在统治后期,港英政府不顾各种声音的反对,以巨大的投入和不佳的选址,新建了新机场,并且大肆卖地。本来他们是打算把卖地的钱全部花光的,但遭到了中国政府的坚决制止。
  另外,港英政府还实行了“高工资、高福利、高房价”的“三高”政策,使香港的公务员享有全世界最好的待遇,而如果回归后对公务员系统实行减薪,必然会遭到公务员的反弹。
  王绍光认为,深具殖民经验的英国人,从来知道怎么去为交出主权的殖民地制造麻烦,比如将印度一分为三(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等;而杨锦麟则进一步分析说,在香港问题上,英国人已经意识到,不能使香港像津巴布韦回归后那样搞得一团糟,以种下种族仇杀的祸根,也不可能像印巴分治那样,还要留下一个克什米尔让两国交战,所以,“它只能在战略上和政策上,为回归后香港的繁荣稳定留下很多的危机”。
  一方面,英国人用它的“善治”,使香港人尝到了甜头,以留下殖民主义的余味;一方面大派利市,在最后的晚餐中进行资本和政治狂欢。“在香港回归这件事上,中国政府使用了经济赎买的方式,来保证回归的平稳”,“中央政府充分启用原来的公务员系统,充分尊重国际财团在香港的利益和意见,这种赎买政策,是‘一国两制’的另一种翻版”。

重新分配利益的开始
  1996年8月,王绍光到中文大学访学,他租了一套房,到一年后他离开香港回美国,这套房由500万港币增值到了900万港币,“这说明,当时香港人对回归是充满信心的。”然而,原来国际所担心的政治方面没有出现问题,倒是想不到的经济方面却出了问题。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香港,楼价暴跌,很多购楼人变成了负资产,中产阶级下游化趋势严峻,失业率居高不下,香港一度陷入了管制危机,同时,新任特首与原有公务员体系的磨合互动问题等等开始浮上台面,港人的心态也随之波澜起伏。
  杨锦麟认为,在一个移民城市,每一次居民和投资者用脚来表达自己对这个城市的信心时,实际上也是这个城市进行财富重新分配的一个契机。
  在“九七”以前,香港既得利益的最大受益者是英资财团,一直到现在,香港的某些经济领域依然为英资财团所掌控。比如百分之七十的房贷,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发钞权,都还在汇丰银行手中;香港的航空,还是由国泰所掌控;香港大多数的零售业,依然是由怡和财团所垄断等等。
  但是,从总体上来讲,英资在“九七”之后有撤退的趋势。而在英资递减的时候,美资却在迅速崛起。目前,美资在港的投资占据第一的位置。美国商会在香港的影响力是最大的,美国商会在政治上的发言也最多。美国驻港领事馆的人员编制达800人,这是全世界一个国家的总领事馆人员最多的一个。“且不论董建华的美国背景,今天特区政府中的司长,几乎清一色是美国留学回来的,从这里面,可以看出香港这个美丽新世界的变迁。另外,香港一些大学校长,和一些重要的公共机构的董事局主席或者CEO,像马会主席等等,几乎也全是有美国背景的。还有,在香港经济最危难的时候美国迪斯尼公司乘虚而入,它们那块地的租期达到了一百年,比原来新界的租期还长。”
  为杨锦麟这一观点提供佐证的是王绍光的感同身受。在中文大学政治系的11名教员中,除了一名英国人以外,全部是与美国有关系的人。“不过,人们只注意到了美资、英资的存在,可是别忘了中资在香港的兴起,现在香港很多的地产投资商,都有中资背景,它们取代了原来日资的很多地位。”
  经过十年变迁,各国资本在港的共生共荣,已经取代了一百多年来英资一家独大的局面。

舶来品与传统文化并存
  历经一百多年的耕耘,英国人在香港留下了自己的血缘,也使香港成为华人社区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地区。香港人中,有约五分之一的人有英裔血统。
  除了血缘上的“遗产”,英国人还留下了大量的政治遗产和精神遗产。港英政府廉洁有效的行政管理体系,法治理念及法律框架,以及相对公平公正的营商平台,都是其不可多得的正面价值。尤其是多年来形成的行会制度,如会计师公会、大律师公会等等,使得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约定俗成的咨询、协商制度,对各行各业具有明显的约束作用。这些制度,依然是成熟而稳定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香港人的契约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我们华人所固有的,是舶来品,是在一个特殊的氛围之下逐渐养成的,我相信这种契约精神与其他的正面价值,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抹杀。”杨锦麟认为,“当然,英国人还留下了很多负面遗产,比如英文教育和粤语教育,这种教育,使得香港人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他们心理上产生与中国的合理链接。”
  语言是文化之乡。但是杨锦麟并不认为香港因为母语的缺位,而成为一片文化沙漠。“‘文化沙漠’这种说法,只是上世纪30年代一些无聊文人的一种炒作。今天的香港跟国际上任何一个大都会的文化是同步的,无论是高雅文化还是通俗文化都大量留存。这个地方,既消化得了最高档的古典演出,也可以制造大量的文化垃圾。在新界,至今还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中国人的宗族、传统村落的原始生态。香港人对祖先的崇拜,对慎终追远的讲究,对读书人的看重,它的家族观念等等,比大陆还保存完好。港英政府是承认清朝的法律的,所以在原来‘包二奶’是合法的,一直到1970年代,港英政府签署联合国的妇女权益公约,才废止一夫多妻制度,但是香港今天的遗产继承制度,依然是以男丁为主。”
  如此看来,混杂的语言并没有磨灭香港人对中国的记忆,而语言的回归在近年来亦已大为改观。王绍光说,1996年他初到香港为学生授课,在普通话和英语的选择中,多数学生选择英语;但到现在,更多的学生则选择了普通话。

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在英国的众多殖民地中,香港有一个特别之处。它不像其他的殖民地,居民大多由当地的土著构成。香港是一个移民城市,甚至是一个难民城市。
  一百多年来,操着各地方言的中国人,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因为战乱或生活所迫,逃到香港。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临时避难地,待到战乱平定,他们就企望回到故乡;如果盘缠足够,又会走向更远的地方,走向南洋。
  吕大乐1958年出生于香港,父母是广东佛山人,国共内战前来到香港。一直到1970年代,吕大乐的妈妈跟他说起故乡的事情,提到广州,从来都是称“省城”。在她记忆的坐标里,她的情感的参照系还是原来的故乡佛山。
  小时候,吕大乐也觉得广州是自己的“省城”,直到他考上香港大学,接受典型的英制教育,才对这种提法产生怀疑。“我爸爸妈妈是逃难到这里来的,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外地人,对于香港的殖民政府,他们也从来不指望、不指责,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别人的政府,是别人的地盘。”
  但与父辈不同的是,吕大乐对待殖民地政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我爸爸妈妈他们是在这里寄人篱下,但我们这一代人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对这里很有感情。我们也知道香港是一块殖民地,但是我们也会去关心政府的所作所为,觉得对于政府讨厌的地方,要去批评它,所以1966年天星码头的暴动和1967年受文化大革命而产生的暴动,都影响了一代香港人去发出自己的声音。”
  吕大乐还说,在那个年代,对于“中国”的印象,确实是矛盾而模糊的。那时候,在香港街上买一份报纸,上面提到“中国”,用的都是民国纪年;讲到“国庆”,也是指“双十节”。直到1970年代,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中国加入联合国,中美建交,在在显示这个“中国”不是台湾。
  “在那个过程中,我们虽然知道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中国人,当然很明显,我们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英国人,所以选来选去,我们首先只能先确定自己是香港人。——我们是一群长期在外面的中国人,但是又不是海外华侨的那一种。”

对香港及中国的认同
  在1970年代,英国人开始改变自己的统治策略,在某些政策上采用征询、协商方式,并且肃贪反腐颇有成效。在吕大乐上小学的时候,他经常会看到有警察在饭店吃饭不给钱的现象,但是后来这种现象越来越少了。英国人为自己的统治注入了柔性的色彩,这降低了香港人对港英政府的反感。
  “在1980年代初期,许鞍华重拍了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中间有一个情节,讲红花会的陈家洛抓住了清朝的皇帝,但还是把他放回去了。陈家洛对清朝的皇帝说,现在天下太平,我放你回去,你要答应以后对汉人好。这个片子很明显地反映了当时香港人一些心态:这个政府不贪污,办事效率很高,你对它还有什么要求呢?虽然,从一个民族主义者的角度来看,当然还是有很多问题。”
  “九七”回归后,对于初掌香港治权的特区政府,有些知识分子多有批评。“有时候我碰到政府里的一些官员,他们会说为什么当年港英政府这么做没人批评,现在我们这么做你们就出来批评了?我就回答,因为原来的政府是别人的,现在的政府是我们的。原来的英国政府要照顾英国人的利益,这是不需要去追问的,因为那个政府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英国人的利益。”
  事实上,这种身份意识的复活,在杨锦麟看来,更明确的显示就发生在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发表的前后。“到1984年,香港人真正开始去思考‘我是谁’的问题,寻找自己的身份。这时候,他们有些人才会去参与政治。在原来,英国人是没有给他们身份的,面对询问,他们常常要犹豫很久,现在很多人都会脱口而出:‘我是香港人。’1980年代的香港文化人开始去写香港,写柴湾和一些海岛,那时候,他们是用英国狄更斯写英格兰、苏格兰的海岬、威尔士的山坡那样的笔触来描绘他们心目中的家,这看起来很别扭,但是没有办法,他们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到今天,你已经看不到这样的笔触了。”
  对于这种香港认同,杨锦麟认为是合乎情理的,“他首先只有认同自己的家乡,才会对国家有所认同。他的国家认同才不是虚幻的。香港人有时候看起来很冷漠,但是每当紧要关头,一旦家国有难,他们从来没有缺席,像华东水灾等等,很多香港人自己节衣缩食,也要大力捐款。”他记得,在1997年香港大球场举办一场盛大的足球赛时,当时,国歌奏响,很多人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做,因为他们在一百多年的殖民过程中,已经习惯了英女王莅临香港的那一套礼仪。“但是经过了几年,渐渐地,当国歌奏起,国旗升起,很多香港人不自觉地站起来,把手放在心房的位置,虽然他们的很多人,还是不清楚‘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国旗上那五颗星代表着什么。”
  而对于有些老牌的香港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依然抵触对于中国的认同,王绍光则认为,这是由于他们长期养成的“被殖民心态”,对于这些人,他认为他们虽然号称是一群思维最开放的人,实际上却形成了隧道型的观察模式,只能从一个角度来看问题。另外,对于目前香港的中小学中正在加强中国认同的通识教育,他认为有必要且无庸置疑,“即便是在美国,每当国旗奏响,所有人都要起立致敬,有一次,有个女人在唱国歌时,把手放在自己的私处,这种亵渎国家的做法,立即遭到了所有人的指责。”
  不仅是在政治上、经济上,而且也是在心态上,十年后的香港,正在往深层次上实现真正的“回归”。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