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
大学，是思想交锋的前沿之地，也是国家培植未来人才的重要殿堂。时值金秋九月，又到大学迎新之时，本刊特意精选了两位知名教授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放在一起，作一个饶有趣味的对比。
两位教授，一位是身在台湾的高希均先生，一位是大陆的王涌先生。两位教授的演讲，一个理性实用，一个激情浪漫；一个信手拈来西方典故，一个博引《大学》格物、致知之道，其中不仅有深入浅出的人生经验，更有对未来栋梁之才的殷切期许，虽说风格迥异，方法殊同，却也可管中窥豹，以见台海两岸教育方略的异同。
征得两位先生的同意，对演讲稿作了适当删节，选登于下。
［高希均简介：生于南京，1949年去台，1959年赴美读书，1964年获密西根大学博士学位，一直在威斯康辛大学任教。1971年当选为美国杰出教育家，1974年获威斯康辛大学杰出教授奖，1998年获威州州长杰出服务奖，1994年后为美国杰出华人组织“百人会”会员。也是台湾著名杂志《天下》、《远见》的创办人。］
做一位出色的台大人
高希均
6月2日演讲于台湾大学
台大人的成败，就是台湾的成败
作为一辈子的教书人，我希望对那些毕业同学在离开母校之前，再做最后一次的叮咛。今天有八千多位台大同学毕业，其中一半是大学毕业（4525位）；另外有3470位取得了硕士学位，463位取得了博士学位，355位取得进修学士。若干年后，今年的毕业班中，一定会有像田长霖、许倬云、孙震、白先勇、黄达夫、温世仁、罗曼菲等等这些优秀校友的表现。这是台湾大学对社会最具体的贡献。
北大人说：“北大的命运，就是中国的命运。”
台大人可以引申地说：“台大人的成败，就是台湾的成败。”
台大的毕业生几乎囊括了各领域大部分的顶尖人才；幸亏还不是“赢者通吃”。去年底，《远见》杂志在外商大调查中，问他们最佩服的企业家是谁，依序是王永庆、郭台铭与张忠谋。他们都不是台大人，这是否更衬托了台大办学的理想，不全在创造有形的财富？
刚好三十年前（1977年），我到台大商研所教书，《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一文就是在那一年写的，当时引起不少讨论。这个观念十分平实，但十分不容易落实。
三十年后的今天，还值得跟大家分享，因为“白吃午餐”还是盛行，这就警告读书人：要做一个传播进步观念的人，就会不断地遇到挫折。
“白吃午餐”是在告诉我们：
（1）什么事情都要付出成本，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2）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要误以为自己可以一厢情愿地占便宜。
（3）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必须要在二者之中做一痛苦的选择。
（4）追求任何政策目标，不能空开支票，任何政见的兑现必须要付出代价。
（5）即使自己没有支付，即使这一代没有支付；也一定有别人以及下一代在为你支付。
近三年来我又在鼓吹另一个观念。那是哈佛大学约瑟夫·奈教授（Joseph S. Nye Jr.）的“硬实力”和“软实力”。硬实力的代表是飞弹、潜水艇、人造卫星；软实力的象征是民主、法治、人权、平等，更反映在社会开放、艺文蓬勃、生活品质等各层面。
约瑟夫·奈教授指出：硬实力容易赢得战争；但需要软实力才能获得和平。
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最受人尊敬的是那些拥有“软实力”的伟大人物：莎士比亚、牛顿、贝多芬、莫扎特、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他们散发了历久弥新的智慧光芒，他们对后代子孙充满了吸引力，他们留下了最珍贵的遗产：文学、音乐、科学、民主思想、人权平等。近代中国出现了孙中山、胡适、张大千、贝聿铭、杨振宁、李政道。在台湾我们还可以骄傲地加上林怀民、李安、王建民等。
所有的软实力，都植基于教育与文化。没有普及的教育及深厚的文化基础，一切的进步、创新、发明都变成空谈。
“边缘化”和五个自我要求
面对难以预测的21世纪，在你们成长的二十多年中，台湾经过了三个关键性的阶段：1980年代开始的“民主化”，1990年代开始的“全球化”，以及近十年的“边缘化”。
“民主化”带来了自由、民主、开放；可惜因为法治的欠缺，也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全球化”带来了资金、科技、信息、人才的流通；可惜世界不是平的，产生了赢家与输家，也更扩大了贫富的悬殊及环保的危机。“边缘化”则是台湾特有的现象，由于两岸关系持续的僵持，当全世界—特别是日本、其它三小龙、东南亚各国—均因大陆市场之崛起共蒙其利时，台湾则逐渐在国际舞台上被“边缘化”（less relevant）了。
2007年的毕业生，经历了民主的洗礼，目击了全球化的浪潮，此刻却生活在被边缘化的阴影下，那么，我们要如何自卫，如何突破？我建议要有五个“自我要求”：
第一：靠自己的专业，立足社会。
第二：靠自己的人品，受人尊重。（比“专业”更重要的是“人品”）
第三：靠自己的终身学习，不落人后。
第四：靠自己的爱心，参与公益。
第五：靠自己言行一致的示范，关心地球，特别是第三世界的贫穷与疾病。
哈佛的学风
这一个月也是美国大学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如果这是哈佛的毕业典礼，我猜想演讲者还是会强调哈佛所鼓吹的学风：
（1）崇真求实。
（2）人际沟通。
（3）伦理道德。
（4）多元智慧。
（5）跨域整合。
这个世界还是给人机会的。进了哈佛可以学到这些；不进哈佛，何尝不可以学到这些！美国人说，被拒哈佛门外的股神巴菲特，幸亏没有进哈佛，否则美国社会可能多了一个象牙塔内的蛋头教书人，但2006年就会少了他捐献的361亿美元。
我要送美国著名诗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一首传诵当代的诗：The Road Not Taken最后两句给诸位：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我选择人迹较少的一条路，自此面对截然不同的前途。）
各位亲爱的毕业同学，台大人不赶时髦，不凑热闹，不一窝蜂；台大人独立思考，探索创新，奉献回馈。蓝色的海洋与绿色的大地正等待着你们的参与。
最后一句话：不久前遇到白先勇教授，这位杰出的校友说：“台大目前最缺的是一座国际水准的戏剧院，否则牡丹亭的青春版在母校演出，就会像在加州柏克莱大学演出一样地轰动！”让我们一起期盼台大早日出现像比尔·盖兹与巴菲特一样的校友！
（发表时有删改）
［王涌简介：1968年出生，江苏盐城人。1999年博士毕业后留在母校中国政法大学任教至今。现为该校商法研究所副所长。］
必须拥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心
王涌
6月27日演讲于中国政法大学
六月像一个舞台，啤酒、眼泪和电闪雷鸣是它的布景和音响。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们要和你们说再见了。
2003年的秋天，你们带着中学时代的辉煌，走进了法大的校园，在军都山下，度过了一千四百多个日子。过去的四年，你们变了很多，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小女生，变成了律师事务所干练大方的律师助理；酷爱网络游戏的小男生，变成了忧国忧民的可爱的愤青。甚至你们都有了沧桑的感觉，在社团的告别宴会上，极其自然地呼唤师弟师妹们为“孩子们”。
当然过去的四年，你们也有成功和失败的差异。也许你很成功，奖学金，辩论赛，学术十星，你一个也没有少，甚至在“三个代表”的知识竞赛中，你都名列前茅。也许你很失败，学习和感情都是一团糟，成为了法大被遗忘的角落。不过你们一定要知道：这些都不是你们现在对未来自信或者灰心的理由，因为，这只是人生的第一章。也许现在的一切在后面的章节中，很快就面目全非了，许多人物传记不就是那么写的吗？所以，所谓的毕业，只是电脑explore页面上的那一个“刷新”键。
你们要毕业了，心中有很多话没有在课堂上说，但是现在应当说一说了。法学是你们大多数同学的专业，但是一定要知道，世界上最珍贵、最深奥的专业绝对不是法学。不是什么“物权行为的无因性”，也不是什么“公司人格否认”，而是一种在精神上理解和获取人生幸福的智慧与能力。你们将面对艰辛的生计和复杂的社会，焦虑和畏惧在所难免，但人通常不是为生活本身所击倒，而是为焦虑和畏惧所击倒。正如罗斯福在1933年，面对陷入经济危机而绝望的美国人民所说的那句话:The only thing we have to fear is the fear itself.真正让我们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当然，如果像明朝的哲学家王阳明所说的“心外无物”的话，那可能是唯心的。但是，“心”，确实是你们痛苦的源泉。因为生活再苦，也苦不过你们的父辈和祖辈，所以你们应当在你们的精神上尽快地成熟起来，你们应当拥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心！
你们必须拥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心！你们必须成熟，必须独立，必须客观，必须坚毅，必须善于反思，必须负有责任。
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你们需要许许多多的精神资源，来帮助并武装你们，去应对社会和人生的不同侧面和困境，仅有王泽鉴和史尙宽的“天龙八部”那是远远不够的。你们需要柏拉图，需要康德，甚至你们还需要尼采以及王朔。因为它会教给你一种不同的观念、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表述。你们还要学会宽厚，不要轻易地嘲讽一个人、一件事或一种理想。因为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博大了。你们需要的是深深地体味和深深地思考。
再说说法大吧。法大的发展就像今天中国的经济发展一样，如此地迅速。但是我要说，法大欠你们很多。听课和自习中抢座和占座给你们留下了惨痛的记忆，法大的校园一直像一所乡村中学，直到今天北面的一座外籍楼刚刚崛起，才使我有了一种“农转非”的感觉，但是法大的精神永远都充满了一种桀骜不驯的活力，一种击破事物本质的力量！她的精神是高贵的，是美丽的，是自信的，只向真理低头。她以一种独特的气质，深深地影响着中国法治的进程。
四年四度军都春，一生一世法大人。你们的血液中已经流淌着法大的气质。但是，也许你们毕业以后，会像“疯狂的石头”一样，在房子、车子和票子的压力下，迅速地陷入了心理学上的拜金主义和攀比主义。母校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希望你们成为富足的中产阶级，但是更希望你们永远都是有良知的、有正义感的法大人。因为你们的专业和职业是特殊的，也是因为你们的母校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中国—政法—大学！
当然，在这温馨道别的时刻，还需要说几句警醒的话。有社会学家说:“我们正步入一个风险的时代。”你们同样也是。从今天开始，从毕业到迈向社会，你们面临的风险指数，就从绿色变成了红色。风险是多样的，可能是政治上的风险：贪赃枉法，锒铛入狱；可能是经济上的风险：幻想天上掉馅饼，交友不慎，上当受骗；也可能是健康上的风险：一时放浪形骸，不幸染上艾滋病。人生是单行道，一些致命的风险一旦降临，它就是终局的，不可变更，不可撤销。在社会学上，这些风险都是一种抽象的、恒定的概率，但它总是以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命运来作为它的注解。所以，你们一定要警惕。当然，即使遇到意外，也要冷静应对，不要做傻事。上苍赋予我们生命，实际上我们就已经拥有了整个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财富。珍爱生命，才是人生的真谛，至于其他，都只是小数点以后的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迷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辉煌。”这是很久以前你们的一位师兄、一位辩手在全国辩论大赛总结陈词时说的一句话。我以为，甚是。苍天对于你们的命运会有特别的安排，你们的壮年也是你们老师的晚年，也许早一点，或许是迟一点。你们将经历历史上更为深刻的变革，这是你们的幸运。作为法律人，你们一定会有你们的贡献。
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保有一颗不同凡响的心，你们的成功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法大祝福你们，祝福你们幸福和顺利！
（发表时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