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吕梁

　　
　　在吕梁，大大小小的焦化企业保守估计有100多家，焦化企业与居民区裹着发展，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个硕大的煤灰罐子中。煤灰遍及每一个角落，甚至藏匿在人们笑起来露出的脸颊沟里……
　　经过几次检查，“今天我们还看到企业在私设排污口，偷排工业废水，这说明企业信誉极不可靠，也说明地方环保部门监管极不到位！”
　　
　　夜访小高家沟村
　　1月13日晚，山西省吕梁市小高家沟村如往常一样漆黑、寂静。空气中尘埃密布，以致越野车的车灯也无法照亮五米开外的道路。4年前，自打山西中吕焦化有限公司的大型焦化项目在小高家沟村落下脚来，清澈如水的夜，对这个拥有700多户居民的村庄来说，就像梦一样遥不可及了。更糟糕的是，从那时起，整个村庄就陷入了刺鼻的化学气味中，人们在这股难闻的气味中艰难地挣扎、喘息。
　　“你不知道味道那个刺鼻呀，就像臭鸡蛋一样，人根本呼吸不了！”一位50多岁的大妈边说边向记者比划。她用手捂住鼻子，在整个项目都已处于半停产状态的现在，她仿佛仍然能够闻到那股让她无处躲藏、头疼欲裂的气味。
　　“那是硫化氢，”38岁的村民高勤极专业地接口道，“一停电，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全是白烟。粉尘也厉害得不得了，白衣服穿出去不到一小时就变成了黑衣服。”
　　听说记者的到来，越来越多的村民涌向这个只有10平方米的小屋，不到一会儿功夫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此起彼伏地向记者介绍着他们被这个焦化项目改变的生活。
　　落脚于小高家沟村的中吕焦化项目占地713亩，在焦化厂盖起来之前，这里是一片菜地，农民每年每亩能够获得约万元的种菜收入。土地以每年每亩700元的价格被征用之后，20年的征地补偿款也只有14000元。打那以后，小高家沟的村民或者磨豆腐，或者打零工，但是收入都大不如前。
　　更要紧的是，按照国家规定，焦化厂这类高污染项目离居民区至少要有1000米的距离，但是小高家沟村居民离污染源只有几百米。
　　在喧闹的人群中，村民苏满红显得异常平静。苏满红的丈夫此前刚刚因癌症去世。“医生说是肺癌，我们家没钱，看不起，他就走了。”苏满红木然地说。她的眼光越过人群，投向远方，既像是在同记者寻求答案，又像在诉说一件别人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们家正对着他们厂的大烟囱，我们吃的白菜，剥开来，里头的菜心都裹着黑灰。”
　　
　　“连坐”吕梁的中吕焦化项目
　　改变小高家沟村村民生活的中吕焦化项目位于吕梁市离石区，总投资10.5亿元，一、二期年产均为60万吨。一期工程的两台焦炉分别于2003年10月和2004年4月投入运行。
　　一期项目虽然经过了国家环保总局环境影响评价审批，但在投运后一直未申请环保验收，焦化废水处理站、煤气净化系统、地面除尘站等环保措施均未建成。焦化废水未实现“零排放”的承诺，经稀释后直接排放到三川河，最终排入黄河。而该项目二期工程的两台机焦炉未经环评审批已基本建成，属违规违法项目。
　　针对一期项目未执行“三同时”(环保项目与建设项目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入使用)制度试生产至今的现实，国家环保总局于2006年10月对该项目下达了改正通知书，要求该公司在2006年12月31日前完成整改，在未完成整改前一期工程暂停生产，并要求该公司二期工程停止建设，补办环境影响评价手续。
　　时至2006年12月28日，国家环保总局组织山西省、吕梁市和离石区环保局再次赴现场进行环保执法检查发现，其一期工程继续维持生产，并未执行暂停试生产的要求，煤气净化系统也仍未建成。
　　1月10日，国家环保总局作出处理决定：“在该工程完成整改要求前，环保总局和山西省环保局停批吕梁市所有建设项目，并建议追究有关人员的行政责任。”
　　由是，中吕焦化项目与吕梁市成为国家环保总局首次使用“区域限批”的典型代表。
　　所谓“区域限批”，就是停止审批相关行政区域境内或所属的除循环经济类项目之外的所有项目，直至违规项目彻底整改为止。
　　这项措施真正的杀伤力在于，如果一个地区的某一个项目违规，将有可能导致该区所有项目都“连坐”，被暂缓审批；更重要的是，这种行政手段的重点监管对象从单个项目转向了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将首次需要对本地区的高污染高耗能产业的违规行为负起“行政决策后果”。
　　
　　“企业完全在撒谎”
　　1月13日，记者跟随国家环保总局赴河北、山西违规建设项目现场检查组到达中吕焦化厂时，现场高耸着的巨大的焦炉基本处于休息状态。
　　记者问中吕焦化公司董事长冯其福：为什么没完成“三同时”整改？冯其福避而不谈，反复向记者强调说，把炉温高达上千度的焦炉完全停下来，焦炉内的耐火材料会损坏得相当厉害，会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其亦承认没有完全按环保部门意见办，企业为吕梁地方造成了“区域限批”的负面影响，“对此自己负有领导责任”。据冯介绍，如果不是因为环保问题停产，该厂5到7年内就可收回全部成本。
　　在上报国家环保局的一份最初审批材料中披露了这一焦化项目的资金来源：来自海外日本协力基金的贷款约4000万美元，工商银行的贷款约1.6亿，项目资本金约1.8亿，其中离石区投入约8000万，中吕能源公司投入约2000万，中国五矿进出口公司投入约9400万。
　　据了解，这一项目的投资方后来又发生变更，据冯其福介绍，目前有70％的投资来自私营企业，经记者多方查证，对这一说法尚未获得证实。
　　这一天，来此检查项目执行情况的国家环保总局环评司副司长赵维钧等提出要去查看一下排污口是否还在排污，被企业负责人一行领到一处排污口，只见此处排污口已经被封堵，没有污水排出。
　　“再去别处看看。”赵维钧边走边说，不等企业负责人跟上，就径自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来到三川河的下河段，只见泛着大量白色泡沫的污水正从焦化厂方向滚滚流下。污水的颜色并不是很深，却发出一股化工原料才会发出的独特的刺激性气味。
　　在随后于吕梁国际宾馆举行的会议上，赵维钧音调不高，却异常严厉：
　　“中吕焦化项目是国家环保总局审批和验收管理的项目。这样的大型项目在投产时只有主体设施，没有环保配套措施，这在其它地方是很少见的。2006年12 月31日最后期限到来时，企业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以前企业跟我们说废水已经实现零排放(一部分用于熄焦，另一部分用于洗煤)，但上次我们来检查时企业是把工业污水直接排到三川河里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考虑到企业的经济利益，同意企业在点火的情况下限产，但是企业没有做到。今天我们还看到企业在私设排污口，偷排工业废水！这说明企业信誉极不可靠，也说明地方环保部门监管极不到位！”
　　“那个排污口排的是生活污水，这个可以采样化验。”参加会议的中吕焦化厂代表起身说。
　　“吕梁市局监测站有人吗？马上去采样，现在就去！平行采样，今晚由市局连夜化验，国家局也去现场采样，直接封存后带回北京再次化验。”赵维钧的脸色刷地暗了下来。
　　在座的吕梁市副市长李秀峰会后对本报记者说：“今天对我是个很大的教育，没有想到问题会出在这个排污口上。”
　　李秀峰对记者说，吕梁市委托专业人员去检查排污情况，专业人员没有查出来，“说到底也还是我们地方政府的责任”。
　　当天晚些时候，吕梁市环保局得到了检验结果。结果显示：焦化行业特征污染物挥发酚超标达到40倍，另一个特征污染物氰化物超标近4倍。
　　“酚、氰作为焦化特征污染物，在生活污水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一位环保专家对记者解释说，“企业完全是在撒谎，而且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据记者了解，之所以环保总局能对排污的实际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前一天已经有一个暗访组悄悄在当地进行了调查和取证。
　　“出了这样的事情，中吕不能再维持这种生产状态，必须灭火，全停下来。炉子是有可能废掉，但是绝不能再次姑息迁就。因为这是欺骗行为！”赵维钧对记者表示。
　　
　　何时重现明净的天空
　　熟悉情况的环保专家介绍，中吕焦化未来的命运极有可能是被搬迁到其他地区。
　　这位专家分析说：“中吕焦化在做一期的时候，国家还没有出炉焦化行业的准入标准，二期工程开始时，准入条件已经公布，其中一条即是要求焦化厂要离公路的干道一公里以上。据此它已经不符合条件。”
　　这位专家认为，目前已经不是补办不补办环评手续的问题了，即便二期已经建成，环保措施也很完善，也不能投产了，因为“已经不准入了”。
　　目前，一个高速公路桥正从中吕焦化的厂区边沿蜿蜒而过，除此之外，城市也近在咫尺。
　　中吕焦化所在区———吕梁市离石区———区长刘广龙介绍说，在进行城市规划的时候，真没有想到城市在这两三年会飞速发展。“以前路没有通，觉得这个地方离市区很远，但是路一通就很近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到此居住。”刘广龙无奈地说。
　　“李市长，我希望市政府对吕梁市的发展好好理一理思路。吕梁是一个相对落后并正在快速发展的城市，这是事实，但不应该走先严重污染再治理的老路了。现在焦化厂与居民区相互裹着发展，到了一定时候，焦化厂不是都要拆吗？”在检查结束后的座谈会上，赵维钧对李秀峰说道。
　　吕梁全市21095平方公里土地下，有54％土地含煤，其中被誉为“国宝”的全球存量极少的4号主焦煤探明储量达62亿吨；铁矿、铝土矿探明储量也均超过10亿吨。
　　富庶的地下矿产给吕梁带来了财富，但也改变了这座美丽城市的面貌。整个吕梁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个硕大的煤灰罐子中。很少能够看到蓝天，偶然出现的太阳，看上去面目混沌，被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煤灰遍及每一个角落，房屋内外，山下树上，甚至藏匿在人们笑起来露出的脸颊沟里……
　　给环境带来破坏的正是类似中吕焦化这样的焦化企业。据不完全统计，吕梁全市“十五”期间国家环保总局审批的焦化项目有4个，省局审批项目53个，市县区审批项目82个。没有审批的更是难以计数。
　　(因被访者坚持，高勤、苏满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