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逗乐

他不再是屏幕里的陈小二,却依然是舞台上的陈老师。这也许不是一个最感人的励志故事。然而,这应该是一部最励志的人生喜剧。

陈佩斯说:『我什么时候种过石榴?坑谁啊!都是假的!『

事实是,告别春晚后,他开始埋头写本子。

那些本子变成了一个个舞台作品,一下子击中了观众的笑穴。

甚至有些老太太直接被送进了医院,原因是笑裂了肺大泡。

『都说我离开舞台的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他不再是屏幕里的陈小二,却依然是舞台上的陈老师。

 

 

这也许不是一个最感人的励志故事。

然而,这应该是一部最励志的人生喜剧。

中国最负盛名的喜剧表演大师。1984到1998年,先后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表演《吃面条》《主角与配角 《《警察与小偷》和《王爷与邮差》等小品,给中国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1997年以前,他还表演过《夕照街《《瞧这一家子《《父与子《《少爷的磨难《和《京都球侠《等众多电影作品。之后,他致力于把喜剧搬上更立体的话剧舞台。

陈 佩斯中国最负盛名的喜剧表演大师。1984 到1998年,先后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表演《吃面条》《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和《王爷与邮差》等小品,给中国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1997 年以前,他还表演过《夕照街《《瞧这一家子《《父与子《《少爷的磨难《和《京都球侠《等众多电影作品。之后,他致力于把喜剧搬上更立体的话剧舞台。 (赵卫民 杨子 杨俊宁/图)

(赵卫民 杨子 杨俊宁/图)

1

我老了,胡子白了,身上的毛病也多了。小蛋糕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只能看着,就这么看着—你瞧,上边还有香甜的奶油。

但我仍然在表演。一年365天,我用一大半的时间奔波于全国,一场接一场的表演。我的身体很累,却很享受。笑声灌耳、掌声如雷的刹那,总会将我所有的苦累瞬间击溃。我喜欢沉浸于表演过后的酣畅,那一时刻,感觉身体里所有筋骨都在开花鸣谢。

我舒了一口气,上台前的石头算是卸下了。我一边走下舞台,一边问自己,演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有学会卸下压力?每场表演开始前,它们都会找上我,从未改变。不过,一场接一场,我都扛下来了。

我喜欢演喜剧,就像别人喜欢问我当年为什么离开央视,真是一个执着而如影随形的老问题。13年了,我一次又一次听到,一次又一次回答。我不厌其烦。

对于我和央视的那场纷扰,我已经浓缩成一句话做了回答—一个男人,离开了“体制”也要能活。就像中国儒家教给学生“六艺”。种地种庄稼养活自己,善骑会射保护自己。进一步,能写会算小唱娱情,这才构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儒家叫它修身齐家治国,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我立身为人,我说意见给你听,听则听,不听我就走。我跟他们打交道那么多年,我觉得我必须提醒他们,那些小品是我和朱时茂所写。他们得告诉观众创作人是谁,省得他们不知道,写成别人。我很像中国改革开放前沿地的小商小贩,吃官场俸禄不一定算好。时代变了,我自己出来做小买卖,一样能行。

那时是我的原始积累阶段,名和利不过是副产品。别看我现在说的那么潇洒,我也曾经特别在乎过这些东西。那时候我还没什么名气,挣钱特别难,几块钱几块钱的攒。从解决温饱,到奔向小康,说着简单,奔着难。

就是因为我曾经特别在乎过名和利,所以现在,我特别不在乎。名利就像点心,含高蛋白,人到了这个年纪,更不敢多吃一口,怕得糖尿病。有些人存折上的零多了,又有什么用,零始终是零。所有都过去了,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作品,我要做什么。

2

我已经离开了大银幕14年,离开了春晚13年,我已经离开了干扰。“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怎么选择?”废话!我还是会这么选择,我留恋掌声,但我不留恋三十年前的掌声,我期冀于明天的掌声。你或者可以说,我也是个享受当下的人。我现在天天做着喜剧表演,这已经足够。它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让我愿意每天都花费时间去想去演去践行的一部分。它已经融入我的血肉。我只上过五年半学,对于一个只上过五年半学的人,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太太把我评价得很好,她说我是个干净、纯粹和尽兴的人。其实我就是个很倔的人,经常一头扎过去拽都拽不回来。我还一直不自信,自信对人那么重要,我没有。于是,我就去寻找。寻找的过程需要勇气,我也很痛苦。慢慢地,我学会了品尝,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祖宗八辈儿都这样过来的,相信这个你就行,猿人都能过来,何况我们。

我已经年近六十,不表演的时候,我开始写写画画。我喜欢画山水、别人看着丑、别扭,但我看着特美。它们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山,我自己的水,是独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就像我最喜欢的明朝四僧和黄宾虹。他们的画有境界。因为不是为了卖,而是完全属于自己。

能让我喜欢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所幸去年的时候,我还是迷上了一位福州画家的画。他没名,作品全是灰黑白,拿出去卖还老被人嫌,说一看就不吉利。我一看,嘿!被震撼了。他的山水不大,只比邮票大点—你想想,一团气场就聚在那丁点儿大的地方,哎哟喂,我寻思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他怎么下的笔,这样的人就把我给唬住啰。

3

为了重新回到喜剧舞台,我也砸过锅卖过铁、也妥协过很多。我终究不愿意妥协于游戏规则。男人就应该有自己的态度,我演过很多小人物,他们没有智,有点笨有点愚,但他们心地善良。他们或者就是个开小餐馆的人,起早贪黑给人做早点,中午给人做小菜,晚上经营到很晚。但他们的生活一样多姿多彩,不信你去问,他们有自己的幸福和立场。

有时候,我想我应该去鞭策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其实,“笑”本来就是人类的劣根性,看到别人哭,你才会笑。而大家一起笑就成了另一回事。愚和智之间有一个辩证关系,笑和不笑之间也有一个辩证关系。能把大家逗乐,就是我的态度。

我至今没有后悔过什么。没有留下太大的遗憾。我只是一次次拷问自己,比起国外小镇上那些说学逗唱、连蹦带跳、拿起小号就能吹、拿起大鼓就能敲的滑稽表演艺人,我的技能在哪里?我也是个喜剧艺人,如果我站在他们的舞台上,我能吗?我想,我得饿死。这是我一直在思索、实践和痛苦的事情。

也有人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其实本身就很痛苦,在台上我们笑,在台下我们哭。其实这都是在忽悠你。你以为周星驰私底下的沉默寡言是在痛苦,他那是在琢磨下一个镜头怎么唬弄你。每一个镜头对他来说都是技术劳动,都是体力活儿。演出时没什么可乐,上台我也不乐,那是痛苦的劳动。台下我才乐,想出个包袱时我比你们还乐。

4

在中国做喜剧有另外一番痛苦。外国人的笑点特别低,轻轻一逗就笑了。中国人不一样,笑点特别高。中国社会复杂,说和做不是一回事,我们得猜。社会的起伏变化发展也快,人们经常有一种有了今天没明天的惶恐,这使得要让中国人笑,真不容易。所以有些时候外国人会笑得前翻后仰,我们拿来一看,这什么东西?这群傻冒儿有什么可乐的?

就好比法国大餐,听着是世界第一,但中国人一去吃,那太平淡了,太不是东西了!亚洲人的味觉本身就优越于白种人,白种人只有亚洲人百分之四十的味觉,差得太多。就像狗和狗,有的狗能嗅出炸药、毒品,有的狗就不行。人也一样。所以,在中国做喜剧,往往要狠劲地加重口味,做个麻辣锅底大蒜料,才适合现代中国人的笑点。

我生活在中国,我就是别人的笑点。我经常寻思怎么把别人逗乐,能把你逗乐的事基本也能把我逗乐,我就是一个除了下雨天都穿着老北京布鞋的普通艺人。朱时茂说,我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演一辈子喜剧,根本演不了悲剧。那老小子,这是污蔑轻视还是瞧不起我,他说演不了,那是因为我没去演。

对话陈佩斯

我的毛孔都在演戏

记者:采访前,我一直在家里琢磨你,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词:骨气。

陈佩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想起角色—我演过的那些好玩的角色。你想到角色之外的东西,说明我这个演员,不成功。

记者:你更愿意别人的回忆停留在你的角色里,而不是你这个人?

陈佩斯:什么骨气,什么性格,那都是你们硬安在我头上的。我们艺人,都是通过角色跟观众见面的。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一个点,一个面,一个特定的时间。就像盲人摸象,每个人摸的都是不一样的部位。我宁可你想起陈小二。

记者:但是陈小二已经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很久了。

陈佩斯:但是我还在啊。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从舞台上走下来过。想见陈佩斯了,就到剧场里看看他,这不挺好吗?我只不过是离开了大众传媒,小众传媒还容得下我。

记者:你挺迷恋话剧舞台的,都顾不上电视机前的观众了。

陈佩斯:电视机里看到的人都是半截的,被切割过,不是身子没了,就是被拿掉了脑袋。剧场不一样,是跟观众面对面,你的肢体、你的语言,都是完整的。观众对你这个人,对整个故事,都是完整的感受。我喜欢这种真实。你呢,难道爱看剩半截的陈佩斯?

记者:据说你特别爱改剧本。

陈佩斯:改,每天都在改。现在吧,有些作品,编剧哧溜一声写完,交给导演开始排戏,好了,戏排完了,编剧把笔一扔,嘿,再也不动了。这对我来说是最不可容忍的!怎么能不改呢?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遇到点儿新的想法,怎么能不改呢?我的作品就老在动,老在调。

记者:跟你这个人似的。

陈佩斯:对,随我,停不住。大调调,小动动,剧本就更逗乐了,我挺喜欢动剧本的。

记者:连个剧本都那么折腾,那宣传、排戏不是更折腾?

陈佩斯:宣传对我来说算是休息。和你们唠嗑聊天,哎哟,美啊。

记者:排戏就累坏了。

陈佩斯:表演得投入。到了剧场,上了舞台,必须全身调动起来,毛孔都得演戏。做不到?那你还敢叫艺人?

记者:你现在上台还会紧张吗?

陈佩斯:紧!场场演出都像打游戏过关似的。压力那叫一个大,每次都是不同的观众。人家买票看你演戏,你总得对得起观众吧。

记者:现在就有很多话剧导演对不起观众,玩高产,拿速成品来糊弄花钱买票的老百姓。

陈佩斯:这很正常,也不能怪别人。有心的人、有能力的人会在实践中学习,没能力的人自然会被淘汰,希望市场大浪淘沙,这是理想状态。

记者:现在市场的大浪怎么没把他们淘走啊?

陈佩斯:没有正常的市场,他就能混一辈子。中国现在的文化就没有正常的市场。

记者:那你处在这里边,不怕自己白忙活?

陈佩斯:中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个词儿叫“自留地”。农民第二年有没有好收成,都看这块自留地。为了让自己吃上饱饭,农民都把精心挑选的好种子搁这儿。虽然在那时候,自留地不是个好词儿,给很糟糕、很自私的人种。但是,如果没了这块自留地,中国的整个农业,整个经济就全完了—总得有人去留点好种子。

记者:你也在种你的自留地,给未来留下点好种子。

陈佩斯:我现在留的不多,也就这二亩三分地。我砸锅卖铁地干这个,就是希望耕好自己的自留地。今天的人可能看不出来,往后就都知道了。今天我每卖出一张票,为作品做的每一个宣传方案,都是未来的种子。我就是草根。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记者:现在看来,坚持下去还是对的。

陈佩斯:刚开始做的时候,真是感觉自己特孤独。看北京、上海,没一家能做好的。可是2002年,我看到了浙江省一份关于民间演出的调研报告,里头介绍说他们农村里的野台班子有好几千个,每天都活跃在广大的农村,做一场,吃一场。我一拍大腿,这不跟我做的一样嘛!我们都是草根,我们都是野草。不同的只是我在大城市里做,在钢筋水泥搭建的丛林里做罢了。

记者:现在的话剧,总喜欢被人赋予某种内在的意义。你的喜剧呢?

陈佩斯:这又是你的不对了。看喜剧,千万别抱着笑完之后还能给人留下什么,还能给人教育什么的目的。喜剧可不是拿来说教的。就跟我们吃饭一样,先说能不能吃饱,再说好不好吃。如果你天天抱着治病的目的去吃饭,这病是没法治的。喜剧本身要表达的喜,就是人们本性上的一种追求。能逗你笑就够了,我的人生没其他那么大的追求。

(赵卫民 杨子 杨俊宁/图)

雷人晚餐单张正面 (赵卫民 杨子 杨俊宁/图)

陈佩斯的幽默问答

1.你认为幽默的近义词是什么?

滑稽。

2.你认为幽默的反义词是什么?

悲苦。

3.你觉得幽默感是一种可以习得的技能吗?

幽默是古希腊语,翻译过来叫气质,直译是体液。你说体液能学习吗?但喜剧技能可以学习,它代表一种人与人沟通的能力和方法。引人发笑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手段,是人能够掌握的。

4.你认为有什么培养的方法?

向有能力的人学,学习喜剧技能。

5.你心目中最幽默的人是谁?

墨西哥边境小镇上的一个民间艺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周围的墨西哥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我设身处地地想,我也是个喜剧艺人,我站在这个舞台上,我能吗?不能,到这来,我肯定得饿死。

6.请给自己的幽默程度打分?(10分满分)

还打什么分?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是个要饿死的人。

7.幽默教会了你什么?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没想过这么抽象的问题,只想今天的事,此刻要解决的,就是把你们给对付好啰!

记者手记

最好的活法

我们全家都是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忠实粉。每年春晚,坐在电视机前看他俩的小品属于最丰盛的一道年夜菜。不把自己的肚子笑到疼,那年也不算过。1998年春晚,陈佩斯和朱时茂演了小品《王爷与邮差》,看着陈佩斯在舞台上颠跑,我们家连过年的鞭炮都忘了放。

第二年,照旧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直到春晚的演职人员表都播完,还是没看见到他们的亮相。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在春晚这个舞台上,已经再也见不到陈佩斯了。

一别十三年。眼前的陈佩斯居然还是老样子。光光的脑门儿,脚下蹬一双黑色的老北京布鞋,模样完全还是那个圆头圆脑的陈小二。拍摄的时间异常紧张,没想到他那么配合我们的镜头,自行摆出各种POSE,直到他换好一件白色T恤,穿着一件大裤钗从酒店房间里走出来,我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我等待了很多年的那个陈佩斯。你瞧他,手上抱着一套功夫茶具。“再来个生活化的”,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拉过凳子,脱了鞋盘脚坐上去—完全是一种舞台再现。聚光灯下,他轻轻抿了一口茶,嗯,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他平时就是这样”,一旁的助手满意地点点头。“放心,他就喜欢这种自在的状态。”

他很喜欢拿猴子举例。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总能让全场哄堂大笑。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干,就是把两只眯着的眼睛一瞪,整张圆脸被拉了起来,接着是嘴唇一圆,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猴儿”的声音。喜感,绝对的喜感。那一瞬,陈小二回来了。

更多的时候,他是另外一个人。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像,但总有一些变化。也许是脑门更亮了?也许是胡子花白了?也许是脸上的皱纹多了?

都不是。哦……他说话的语速很缓慢,一点儿不像电视上那个竹筒子倒豆一般的陈小二。这和我的追忆有了偏差。那或者是另外一个他,但眼前这个陈佩斯,显然比他擅长思考。

问他要是能重来,会不会还选择同样一条路?他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打量了我—至少用了十秒钟,然后甩下两个字—“废话”!他的这两个字说得极其掷地有声,似乎是把这十几年的硬气,都甩出来。

他的那个笑容是这样的—整张脸舒张开了,眼睛是眯着的,嘴巴也是眯着的,就连皱纹也被拉平了。但是,他就是在笑。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他脸上的每道折子里似乎都演着戏。

我认为那个笑容,只能够属于一个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不信?你看他那只开始抖动的右脚。有FBI的分析说,不安分的脚是最快乐的。

无论外界说他这一路走来多么不容易,他确实就把逗乐这事儿当成他的使命,他的趣味,他最好的活法。

忘了过去的那个陈小二吧。至少,现在,他自己说了算。

(赵卫民 杨子 杨俊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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