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一个“脱离了革命队伍”的抗日英雄

■记者记事


他参军后,大小战斗打了无数次,仅百人以上的战斗就有72次。新四军北撤时他随队伍从江南到了山东,后来又打过长江参加解放上海的战斗,并负过多次伤。他卷起裤管,给我们看腿上几块亮亮的伤疤。他说至今肩胛里还有一块小弹片,一到阴雨天就发作酸痛……

 

    今年是抗战爆发70周年。我想起了一位抗战老人,他由于“脱离了革命队伍”,一直默默无闻在乡村生活……
    2005年,台里策划了一个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新节目《老照片新说》,向社会广泛征集老照片。没多久,我收到了一个鼓鼓的暗黄色的信封,打开一看,几张两寸、一寸的老照片立即吸引了我。泛黄发白的照片上有军人的单身照,有军人的合影,还有两名军人与一群学生的合影。照片上的军人都穿着四个兜的棉军衣,左胸上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白色长方形胸章,照片背后均有一行淡淡的钢笔字:一九五零年冬摄于上海虹口公园。
    信封里有一封信,从信里我知道:他姓孙,家住鲸塘乡某某村,1943年参加新四军,照片是他参加“解放上海”时与战友们的合影,合影时遇一群上海学生,在学生们的要求下又合照了一次。信上还简约叙述了他参加的大小72次战斗,负伤13次的经历。虽说文字短缺、粗糙,但提供的信息却令我激动。
    我感觉老人身上很有故事,于是我按照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老人的儿子,我简要说明了情况并要求明天采访老人。
    第二天下午,我带了记者赶到村里老人的家,在昏暗的屋堂里,我蓦然看到一位身穿灰蓝衣裳、坐姿很端正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老人的儿子向他介绍了我们。屋内光线太暗,我请老人坐到屋外。在微微西斜的晚霞里,老人古铜色的脸颊因激动而渐泛红。老人向我们讲叙了他鲜为人知的抗战经历:
    1943年秋天,他在江苏溧阳参加了新四军。那天他正在给地主放牛,忽然有亲戚来喊他去参军。那时新四军在江南百姓中的影响已蛮大了,父母想家里可以少一个吃饭的了,就同意了。老人说他参军后,大小战斗打了无数次,仅百人以上的战斗就有72次。新四军北撤时他随队伍从江南到了山东,后来又打过长江参加解放上海的战斗,并负过多次伤。他卷起裤管,给我们看腿上几块亮亮的伤疤。他说至今肩胛里还有一块小弹片,一到阴雨天就发作酸痛。老人说到这里忽然两眼放光说:记者同志你知道吗?我曾一人逮住11个国民党兵哩。接着老人颇为自豪地描述着:解放上海后的整休期间,他回宜兴探亲。那是他参加新四军后第一次回家乡。那时他已是排长了。当时苏南刚解放,时局还很乱,尚有兵匪流窜。部队首长允许他带枪。果然,他途经徐舍时,在附近的一座小村庄里发现了十多个穿国民党军服的兵,正坐在墙脚边休息。他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举枪便大喝一声:我们是解放军,你们被包围了!一班、二班警戒!这群被吓蒙了的散兵意志早溃败了,纷纷站起身举手投降。他叫一个军官把其他士兵的双手一一缚住,然后押送到徐舍。为此,他还立了二等功呢!
    我问,当时力量悬殊,你一点不害怕么?老人说,一个人心里虽有一点发毛,但我打惯仗了,杀过不少敌人,不怕了。我上了战场眼睛会发红,什么也不顾,就是打。他最后一次负伤便是解放上海时留下的。也就是那次负伤,他转到南京治疗,伤好后就复员了。老人说,那时宜兴已经解放,他回家乡后参加了建乡工作,他记得他还是鲸塘乡第一任党支部书记。那时他没日没夜地挎一只黄色军包在乡村工作,而且那时为政府工作还没有工资,到月底时发些大米作为补贴。
    老人的叙述使我肃然起敬。像这样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侥幸存活的老革命,现在已非常少见了。他拿出他保存至今的有陈毅等人签名的立功证书、伤残证书、解放战争纪念章、渡江纪念章等给我们看,这些勋章仍沉甸甸熠熠生辉。我采访完毕,拍摄了老人的居住环境准备告辞时,忽然发现老人言未犹尽,嘴唇嗫嚅着仿佛还有话要对我们说。后来是他的儿子才悄悄对我们说:老人现在浑身伤痛,想问问公家能不能为他医治!
    我感觉老人把我们记者看重了。我凭常识觉得老人应该是离休老干部的待遇,而有这样待遇的老人看病是全免费的。我将我的理解告知老人。不料,老人如山般沉默了。我们等待了一会,在他儿子的劝说下,老人才说:1950年代初土改分田地那阵,他回家务农了,因为家里人口多,他回乡就能多分几亩田。回乡后他一直种田到现在种不动了,也一直没有人来过问过他,只是每到年终,乡里会送来一笔为数不多的荣军费。我听后鼻子酸酸的。我还能表述什么呢?我自然没有资格向他承诺什么。我只能作一番解释并答应把老人情况向市有关部门反映。
    采访回来后,我找到本市新四军研究会,那里大都是当年老革命常聚的地方。我向为首的一位老革命汇报了老人情况。这位老革命曾经做过副市长。他听了我的叙述,笑着告诉我:“他和我还同一年参加的新四军呢,不过我在宜兴参军,不是一个部队的。”老革命当即欢迎他参加市新四军研究会,并答应到市有关部门了解情况。老革命从来是古道热肠,极其认真,他深知能从那个年代里活过来的生命之可贵,他拖着不便的双腿从市委组织部到市民政局了解情况……
    几天后,老革命打电话要我去一趟,老革命认真地对我说:他从组织部门了解到解放时期的那个乡里,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后来回家务农了,按照组织规定:他是“脱离了革命队伍”,因此,不能算干部对待了。但按国家规定,他仍可享受抗日战争时期参军入党标准的荣军待遇……
    我听后久久无语。
    几天后,我打电话约老人的儿子来市新四军研究会,为老人登记入册。老革命热情接待并如实向老人的儿子反馈了为此努力的结果。我无助地看了老人的儿子一眼,也许年代太久了,他几乎是平静地接受了已成的客观事实,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眼神有些失望……
    两年过去,我不知这位因“脱离革命队伍”而没有享受完整待遇的抗战老人,在乡村寂寞数十年的抗战老人,尚健在否?我记下如上文字以示我的深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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