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Bill Evans:旗帜和风

很少在Evans的其它唱片中找到如此多关于爱情的悲叹调:“Two Lonely People”、“Who Can I Turn To(When Nobody Needs Me)”,甚至“Suicide is Painless”。人在爱情里的挣扎难道是死以前都无法结束的事?那张“你转向西方的脸庞”究竟是梦魇,还是启示?

1 读了村上春树在《爵士群像》中对Bill Evans(1929-1980,爵士乐史上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的描述,更加确信:一首曲子在一万双耳朵里就会变成一万首曲子;可以让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旋律却会让另一个人癫狂起来。譬如在None Such出品的“Explorder Series”中有张唱片收录了尼日尔土著的音乐,内页的评介告诉我这些音乐是当地人祭祀时演奏的,但那条和神灵接连的线却被我的听觉掐断。其实我不过是在用可怜兮兮的猎奇欲艰难地捕捉这些声响里的异域风情,接着,当它在办公室里响起时,惹得一位迷恋周杰伦的同事即刻发了火。

我、我的那位同事,以及尼日尔的土著三者间没有产生共鸣,这并不能证明三者中谁有什么不妥,或音乐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在《爵士群像》中,村上春树否定了Bill自1961年后的作品,原因是贝斯手Scott LaFaro在那一年死掉了,之后“虽然经常高水准地保持他纤细而内向的资质,然而过去那里头所含有的热度却消失了—正如已经逝去的仅有一次的宿命性恋情一般”。喜欢Bill中后期作品的我不但不同意这种看法,甚至厌恶着其中的武断口气—但不能由此就去质疑村上春树究竟懂不懂爵士乐,或者当下次听Bill与Scott合作的曲子时,真就会心虚地认为那的确比他蓄须后的音乐好得多。

这里并不愿老调重弹“因不同的文化环境和价值观而造成不同的审美尺度”,在这之后,如果甲眼里的黑色在乙那里果然就成为了白色,甚至这种难辨黑白的颜色是甲、乙甚或丙涂抹出的,那么我们除了确定这颜色是一种绝对独立的事物之外,不可能再作出任何客观判断。那么,究竟是什么使音乐成为音乐—敲键的手指,倾听的耳朵,还是缪斯不可知的神力?杜尚说:“一件艺术品是由两点构成的产物,一头是做出这东西的人,另一头是看到它的人。我给予后者和前者同样的重要性。”随后,他又大大咧咧地推翻了自己的看法:“一件作品是由它的欣赏者造成的。”

新闻里看到泰国有一只会用鼻子画油画的大象,它的作品得到了批评家们术语式的赞美,并拍卖到很高的价钱。大象的画只有在人作为欣赏者时才成为艺术。人在画画、演奏或写作时是有意图的,而这种意图却也是因以后人们(包括艺术家本人)的误读而具备意义—如果说这只大象也有“意图”的话,却不过是为了得到几只香蕉而已。

在人还是猴子的年代,根据概率的无限可能性,树叶和风可能奏出过Bill早期的名曲“My Foolish Heart”,却也不知哪个是Bill,哪个是Scott。

2 以色列当代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写过一首名为《旗帜》的诗:“旗帜 / 造成风。/ 风并不 / 造成风。 / 大地造成 / 我们的死亡。 / 不是我们。 / 你转向西方的脸庞 / 造成我心中的流浪, / 不是我的双脚。道路并不 / 造成我心中的流浪, / 不是亚伯之被杀, / 而是你的脸庞造成。”

最好的诗都是情诗,于是,他可以将这首“旗帜”读作某种冷静的哀愁—基于诗人脑海里那张似已模糊为一团圣光的脸庞。但若阿米亥仍活着,他可能会微笑着反驳:“哪有什么圣光,那不过是让心去流浪的一声驱逐令罢了。”并不依不饶地说:“情诗 / 造成爱情。 / 爱情并不 / 造成爱情。”

把这诗意转载到音乐上,就像将爱情这块迷乱、阔远的纱披到钢琴、单簧管或西塔琴这些冰冷的钢木结构上去。音乐又是由什么造成的呢?是乐器,是乐器和人体之间的动作,还是缪斯古远的神意?还是声音本身—人类对空气振动现象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好奇心?若它不是由耳膜的野心造成,那难道是—如叔本华和尼采所说—一条灵肉相媾的捷径,某种隐秘而自淫的高潮?

或许每种都有可能。

Bill Evans从1980年8月31日至9月7日、在旧金山Keystone Korner现场演奏的全集,八张CD,共68首曲子。这位当时51岁的钢琴手于八天后病死在纽约,因为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录音,出版人将这套专辑命名为《献祭》(Consecration)。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至少,Evans在这辑唱片中的演奏并不像Miles Davis后期的表演般因至傲而惰意四起,本已很虚弱的身体并没有影响他魂魄尽出的音乐:理智的即兴、优雅的悲伤、还有那种世事如云烟般过尽后的从容。听者很难感觉出他手指揿动琴键的力量,同时也听不到死神正一步步向演奏者走来的脚步声。

很少在Evans的其它唱片中找到如此多关于爱情的悲叹调:“Two Lonely People”、“Who Can I Turn To(When Nobody Needs Me)”,甚至“Suicide is Painless”。人在爱情里的挣扎难道是死以前都无法结束的事?那张“你转向西方的脸庞”究竟是梦魇,还是启示?

于是,跟阿米亥那首诗般,Evans在《献祭》中将死亡和爱情融入同一格调的表述中去,但他并没有、也难以将这些概念形而上之,因为他早在半个世纪前就明白,和诗歌相比,音乐是一种更难以探询其表达底线的艺术。较之诗歌,音乐无论离死亡,还是离爱情都更近些罢,因为它永远不知自己是由什么造成—在旗帜和风的逻辑里,音乐可能只是瞳孔里的一抹颜色,还有皮肤上的一丝凉意。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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