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建平 “甜蜜”难敌,“杀手”可控

“对于大多数患者而言,糖尿病是一种终身性疾病,其发生与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战胜它,但我们可以通过改变生活方式、配合药物及其他手段,控制它的发生发展,将它可能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减少到最低,与糖尿病和谐共处”。

翁建平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对于大多数患者而言,糖尿病是一种终身性疾病,其发生与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战胜它,但我们可以通过改变生活方式、配合药物及其他手段,控制它的发生发展,将它可能对人体造成的伤害减少到最低,与糖尿病和谐共处”

翁建平很有趣。采访当天上午,恰逢中共十八大新一届中央政治局常委记者见面会。他刷了一阵子网页,不过瘾,就拉起本刊记者,一路小跑,钻进一间病房看电视直播。

接着采访。聊到医学科研,他自嘲,“专家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但也要避免仅仅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又嘿嘿笑着补充,“原话爱因斯坦说的,我喜欢。”

时至今日,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糖尿病大国,患者总数已超过9000万。糖尿病已经成为继癌症之后的第二杀手,不少糖尿病患者谈“糖”色变。

2008年,翁建平作为通讯作者,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一篇研究论文,提出“早期对2型糖尿病患者进行强化胰岛素治疗”的新方法。

世界第一糖尿病大国

2012年11月,“世界糖尿病日”前夕,一项来自国际糖尿病联盟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糖尿病患病率近十年翻了近两倍。2010年,中国成人糖尿病患病率为9.7%,患者总数已超过9000万,成为世界第一糖尿病大国;同时,糖尿病前期的糖耐量受损人群达到了1.48亿人,患病率为15.5%。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据。翁建平介绍,2002年我国的糖尿病患病率也只有2.6%,而今天,这一数字却已经飙升至9.7%。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大约每10个成年人中就有1人患糖尿病。

“糖尿病”有“甜蜜的杀手”之称。遗传因素、免疫功能紊乱、微生物感染及其毒素、精神因素等,皆可导致体内胰岛素分泌不足,或胰岛素抵抗等。其后果,便是葡萄糖在血液里游荡,却无法被吸收转化为能量,最终走到肾脏,通过尿液离开了人体。

为何中国糖尿病患者增长如此惊人?翁建平分析,一是人口老龄化影响,他的团队公开发表的论文显示,中国目前60岁以上的人群,糖尿病患者比例近乎30%;二是国人生活方式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汽车时代、互联网时代,更多的静坐、更少的户外活动、饮食不均衡,以及环境污染、精神压力,皆为肇因。而《中国居民营养与健康现状》中也指出,膳食结构不合理和缺乏体力活动是糖尿病、血脂异常、肥胖等慢性病产生的主要原因。

新的胰岛素使用方案

2000年以来,翁建平和全国糖尿病领域的同行一起,对2型糖尿病治疗进行了深入和系统的探索。2003年,翁建平教授和北京大学纪立农教授同时发表在《中国糖尿病杂志》的胰岛素早期又短期使用治疗糖尿病的论文,在世界上第一次发现了这种疗法可以改善糖尿病病人发表的关键环节,即病人本身的胰岛细胞功能。有趣的是,这两篇论文于2006年和2007年,分别被中国科学技术研究所评为当年度“中国百篇最具影响国内学术论文”,一南一北两位当时的年轻学者互相支持、互相鼓励的精神和行动,在学术界传为佳话。

此后,这一研究不断深入。到2008年5月24日,翁建平教授和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李光伟教授两位学者,同时在英国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两篇糖尿病研究论文。杂志同时配发了编者按,并请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多伦多大学Daniel J. Drucker教授撰写了评论,指出“中国翁建平教授等对早期2型糖尿病患者进行强化胰岛素治疗的研究证明2型糖尿病可以逆转,将对临床治疗策略制定产生重要影响”。该论文至今已被全球同行引用超过290次,包括被多个学术机构和组织制定指南时采用。而目前,国内95%以上的糖尿病患者都属于2型患者。

在翁建平看来,因担心“胰岛素依赖”,很多“糖友”患病初期不愿接受胰岛素治疗,这其中存在认识误区。他曾反复通过媒体解释分析,胰岛素的功能除了降低血糖外,还有抗炎、调脂、抗内质网应激的作用,这有利于激发人体正常胰岛素功能,避免自身胰岛素分泌遭到不可逆的损伤。

翁建平介绍,国内每年新发的2型糖尿病患者,估计在680-780万之间,即使只有10%的患者能从中得益,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他还特别叮嘱,预防和治疗糖尿病,最经典的办法就是运动,每天要走路千步,饮食注意控制,压力不能太大。

翁建平主持研究生课题报告(左一蓝衣者)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仅仅训练有素是不够的

采访中,翁建平谈到国内很多极为优秀的学者,言语出流露中对这些学者的敬重。还谈及伦敦奥运会期间,游泳运动员叶诗文的遭遇和饶毅教授的作用。

2012年 8月4日,自称不爱好体育的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饶毅,致信《自然》杂志主编菲利普·坎贝尔,指出这份世界顶级科学期刊上那则有关伦敦奥运会冠军、中国游泳选手叶诗文的最新报道存在偏见和不实之处,最终《自然》杂志在各界(包括其他科学家)的压力下,刊登了对读者的道歉声明。翁建平详细看了报道后说,这不仅是科学家的风骨,更是科学家作用在科学之外的体现。

“饶毅非常优秀,也对国家一往情深,即使有些批评性言论,也是希望国内目前的学术环境与科研体制更加适合于国家的发展和创新。”翁建平说,科研体制有待完善,研究人员需要静心,但社会也需要耐心。

翁建平目前带着7名博士生,此前已有十几名博士生毕业。他相信严师出高徒,在《家庭医生在线》曾谈及“教学相长”的学生培养理念,“从事临床医学研究这条路任重道远,他们的人生中的黄金时代都奉献在研究上,付出的精力和承受的压力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没有不怕困难的精神,提高也就无从入手,而且我的学生要是在我的团队得不到提高,我是十分愧疚的。”

最近他在看亨利·基辛格2011年发表的新书《论中国》,也喜欢《哲学与人生》、《郁闷的中国人》等书。 “现代医学的模式,已经不是简单的医疗(治疗)模式,比如糖尿病,如果没有病人的自我管理,做不好。如果不懂沟通,不懂社会,仅仅懂得开个药、开个刀,那肯定是不够的。”

他也很喜欢爱因斯坦,同样固执地认为,专业化只能使人成为“有用的机器”或“训练有素的狗”,如果只懂医学,不懂人文、不懂科学、不懂社会,在医学科研融入国际化的背景下,“你不融入,怎么学习人家的长处,怎么交流呢?”

人物周刊能谈下您的成长环境吗?

翁建平:我小时候是在江南水乡长大,在河里抓鱼摸虾,从城市到农村,任何一条河都可以游泳,游泳的时候可以从桥上跳下去,那下面很多都是运输船,我们可以爬到船上爬下,很好玩的事情。河里抓个田螺,回家放锅上一蒸,就非常好吃,现在可是没有了。

所以我特别怀念,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现在哪还敢跳到河里游泳,第一运输太发达了,第二水脏了不敢下去。

人物周刊您学医,是自己的兴趣还是有一定的偶然性?

翁建平:有偶然性,我是1980年读大学,当时的大学本科录取率百分之五,20个人里面能有1个。实际是读哪个大学那不是你定的,能考上大学已经是很有本事了。

我从1980到1985年就读南京铁道医学院,1988到1991年于中山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院工作,再于1993年到1996年攻读博士研究生;1997到2000年在瑞典隆德大学做博士后研究。

人物周刊您怎么理解健康?

翁建平:现代社会中人们的健康意识明显提高,对健康的要求也随之有了质的飞跃。同时,各种诊疗技术的改进使疾病的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成为可能和现实。特别是中年之后,约半数人群会被诊断为患有不同程度和阶段的慢性病,如高血压、血脂异常、糖尿病等等。也因此,健康就有了新的定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几乎只有小部分是纯粹的“健康”,即所有指标均正常,加上心理评价指数才是符合世界卫生组织的健康定义。

人物周刊您曾在国外学习,有什么感触?

翁建平:中国的科学体制里面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或者不正规的因素,西方社会的科技特别是北欧国家,以严谨著称,以创新著称,有一种又宽松又严谨的治学风格。所以现在我的学生觉得我很宽松,但批评从不留情面,批评完就忘了。你得就事论事,批评归批评,我反对给人贴标签上纲上线。

人物周刊网上有病人说,好不容易挂到您的专家号,但似乎看得比较快,不大放心?

翁建平:假如5分钟看一个病人,是有病人觉得快了。但你想想看,如果我10分钟看一个病人,我本来可以看30个,现在只能看15个那是不是更多人埋怨呢?

所以矛盾不在于我看病快,我需要解决问题,要更多人得到这个服务。我是个医生,我只能平衡,对病人要看具体情况,有些人长一点,有的短一点,有的更快一些,而不是谁都是一两分钟。

昨天看门诊,(我这边)看完之后,隔壁我的学生(主治医生),很多人还在等。我就问,有没有要开药,或者只要开处方、开检查就行的?一下站起来七八个人,我就马上安排帮他开个药或者检查单,这样他不需要再等一两个小时。我们医生真的是在尽心地帮病人解决问题。

人物周刊从病人角度去看,特别刚患糖尿病的,比较惊慌,确实想多点时间,有很多疑问要得到解答?

翁建平:没错,但一般情况下问题比较简单。看完我的门诊或者住院的,人家一般都不会说翁教授对我没太看就把我打发了。昨天有两个病人,找了我几个星期,看上后,我说你这个根本就不是糖尿病。还有个病人是,找到我之后说人家都叫他住院,我说不用住院,做什么检查,检查一下吃什么药就行了,5分钟解决了。

所以大家不要去纠缠时间长短,第一解决问题,第二请理解医生,给医生一个宽容的环境,我不能保证所有的医生,但至少保证我们科室的绝大部分医生,特别是我本人,绝对是为病人着想,这可不是口号,真的这么想。

人物周刊也就是说对医生要有个信任的基础?

翁建平:对,一定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定要相信医生,真的,一定要相信,至少你要相信我。

人物周刊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翁建平:我的兴趣就是瞎玩,陪陪自己的家人。可惜这样的时间太少,我更希望培养多点学生以后,留点时间给自己玩儿,东看书西看书,甚至打牌。我喜欢袁隆平,袁隆平打麻将,我也喜欢打麻将,可惜现在两个月都打不了一次麻将。袁隆平退休了,可以天天打麻将,我好羡慕他。

人物周刊您喜欢袁隆平,对自己的科研成绩有无进一步期望?

翁建平: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的学生都能得到成长,成为优秀的医生和教授。我科研的目标,是期望我们国家的糖尿病人治疗,更加合理和正规,并积累相关的科学证据。

人物周刊您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吗?或者说,您幸福吗?有没什么担忧?

翁建平:人生每个阶段的幸福不一样。我现在的状态,基本上不会为一件事而太怎么(喜怒哀乐)。

是否幸福?这个问题太大,基本上没有答案。我现在的心态,能做成一些事,只有感谢,感谢支持我的医院和同事,感谢我的研究团队,感谢一起坚持的同行。

至于忧虑,我听从天命,一切东西都是自然而然的,出现任何东西都是合理的。就跟生命一样,你说开刀,也可能损伤神经,也可能损伤血管,那么我们尽最大努力,把风险降到最低。是人都会犯错误,我也会犯错误,所以你要不断修正自己,磨练自己,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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