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巡边路

在祖国版图的帕米尔高原上,有一个叫红其拉甫的地方,塔吉克语意为“血染的通道”。这个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氧气含量不足平原的50%,风力常年在七八级以上,最低气温达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也被称为“死亡之谷”。

在祖国版图的帕米尔高原上,有一个叫红其拉甫的地方,塔吉克语意为“血染的通道”。这个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氧气含量不足平原的50%,风力常年在七八级以上,最低气温达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也被称为“死亡之谷”。特别是红其拉甫边防连有一条全军陆地巡逻时间最长的线路,它是全军惟一因地势险要不能乘车、骑马,只能靠素有“高原之舟”美誉的牦牛作为巡逻的惟一工具的边防线

中国西部边陲,我跟随着上汽荣威W5“丈量边关 致敬英雄”的活动车队行驶到红其拉甫,再向西是世界海拔最高的边境口岸,向南则是蜿蜒在帕米尔高原崇山峻岭中的吾甫浪沟——公路在这里消失。

正是在这条接近人类极限的边境线,荣威车队发现了一支特殊的高原巡逻队。对于巡逻队的队员来说,任何一条路都没有尽头。

8月31日,一支由边防战士、塔吉克护边员组成的共10人的巡逻队从红其拉甫出发,踏上了吾甫浪沟巡逻的征程。这是全国惟一一条汽车、马匹无法通过,需要骑行“高原之舟”牦牛背上巡逻的防线,巡逻往返近百公里,蜿蜒在帕米尔高原至喀喇昆仑山中巴边境的冰山雪岭中,50%的路段处在悬崖峭壁,30%的路段要蹚过冰河。

连长张国亮已是第二次进入吾甫浪。他不知道,63年来,到底有多少战士曾像他一样骑着牦牛,踏上这条荒无人烟的巡边路,他只知道:“每一次过吾甫浪沟,都是对生命的考验。”

2008年,王烈跟随牦牛巡逻队进入吾甫浪沟时拍下的照片,后来这张照片获得建军85周年全军摄影展金奖 (王烈/图)

三十多年来,老向导巴亚克有了一柜子的荣誉证书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洋硕/图)

由于这里海拔过高,无法架设永久式界碑,红其拉甫连负责守护的另一处点位其实是一个战士们用石头垒砌的特殊“界碑” (王烈/图)

战士们在雪地里休息 (王烈/图)

夜晚,战士们点起篝火 (王烈/图)

拉齐尼希望儿子长大后,也为解放军的巡逻队带路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洋硕/图)

“死亡之谷”

红其拉甫海拔最高的前哨班里,一只苍蝇不停飞舞着。班里的战士说,那家伙跟着汽车上来的,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死去。

对于普通人来说,红其拉甫其实已经是绝境。我们到达连队的第二天,便赶上大雪封山。从窗外望去,只剩下孤零零的几间营房——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橡皮抹去,留下一片空白。在早些年,遇上这样的天气,给养无法及时运到连队,战士们只能吃储存的干菜。那时候连队里的军网还没有接通,战士们看的常常是一个礼拜前的报纸——红其拉甫仿佛与世隔绝。

连队的条件今非昔比,但每每此时,红其拉甫,还是只剩下寂寞。

塔吉克语里,红其拉甫意为“血染的通道”。这里平均海拔4700多米,含氧量不足平原的一半,风力常年7级以上,紫外线辐射量超出平原50%。由于古时候常有驼队被暴风雪活埋于此,所以当地人也叫它——“死亡之谷”。

4年前,刚刚从军校毕业的张国亮是主动要求来到红其拉甫的。上军校之前,他所在的部队在海拔只有三千多米的县城,每周末都可以上街转转。而在红其拉甫,只有四面的高山。在曾经的部队里,他跑上5公里都不会喘,但在这里,仅是快走上几步便可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新来的战士要熬过几个月的高原反应——那感觉让你胸闷、呕吐,头痛欲裂。几年前,有一支地方施工队承包了连队防区的铁丝网架设工程,但由于高原条件过于艰苦,一心想挣大钱的民工们没干几天就都悄悄溜走,战士们只好自己施工。

以前连队的条件更为艰苦时,不少战士患上了心脏病、肺水肿、脑积水等高原性疾病。2011年,张国亮的妻子从陕西来看他,严重的高原反应让妻子吐个不停,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痘。营教导员王烈也是2012年牦牛巡逻队的成员之一,他不久前下山做了检查,医生说他因为常年在高原,耳膜已经下陷。

几年前,有人曾为这支高原上的部队拍了纪录片,取名《帕米尔之恋》;还有剧组来到这里拍了电影《中尉》——那部电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像界碑一样站立》。张国亮觉得,那些演绎“其实都来自帕米尔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连队的每个人都知道,从红其拉甫进入吾甫浪,更是一场与死神的游戏。这里夏季洪水汹涌,冬季风雪肆虐。巡逻队惟一可以通行的时间,只有每年9月初洪水与风雪的间隙。

2012年8月29日,牦牛巡逻队就曾试图走进吾甫浪沟,但出发不久便赶上风雪,只好原路返回。直到8月31日,这支由10个人、14头牦牛组成的队伍才再次出发。

这一次,他们赶上了好天气。牦牛队的塔吉克族向导拉齐尼说:“往年,这里有厚厚的一层雪了,但今年夏季气温偏高,所以达坂(山岭)上没有积雪。”

作为年轻的一代,张国亮们其实幸运得多,如今的吾甫浪沟巡逻路线往返不到100公里,只要4天就可以返回。同样在红其拉甫当过指导员的丁心同,如今已是塔什库尔干县武装部部长,十多年里曾4次深入吾甫浪沟。那时候连队防区还未调整,红其拉甫牦牛队负责的巡逻线往返全长392公里。从红其拉甫一直走到乔戈里峰,牦牛巡逻队一走就是半个月。

丁心同说,即便是那个时候,“每次巡逻大家还是都想去。从干部到战士都要写申请,有的战士写完了把手指头咬破按手印。”

如今,危险依然存在。张国亮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那是两年前,他第一次骑着牦牛巡逻时记下的感受:“人生中第一次走这么险的路”、“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有生命危险”……

“中国,巴亚克”

在如今的行程里,第二天是最为危险的一天。

此时,队伍已经行进了20公里,剩下的路都是连牦牛都没有的无人区。由于三分之一的线路队伍都需要行进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对于巡逻队的官兵们来说,这更像是一次生死的考验。

这天的路,让张国亮觉得“仿佛走了几年时间”,他觉得自己“胆子不小,却还是会害怕”。第一次参加巡逻的藏族战士普合毛边说:“我们青海也是高原,可走的路哪有这么陡啊!”

“头顶上就是厚厚的冰层。”如今已是武装部长的丁心同回忆,他在红其拉甫连的那些年,有5位牧民进沟里寻找自家的牦牛,结果遇到塌方全部死在了里面,“所以我们走的地方,下面可能就埋着遇难的牧民。”

在令人绝望的吾甫浪沟,丁心同曾听到上百只的狼群,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它们的眼睛闪着点点绿光嗥叫。他还曾看到过《射雕英雄传》里那样的大雕,张着巨大的翅膀,从山上滑翔下来。

丁心同曾亲眼看到驮物资的牦牛掉下了悬崖。在巡逻的路上,先后有几十位官兵落入过冰河、山谷和雪坑。如今那些前辈的故事,仍然在连队里流传。1997年,当时连队的军医杨海波随牦牛队进吾甫浪沟巡逻。队伍途经克勒青河时,他和他的牦牛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300米以外。被救上岸时,他已经被石头划得遍体鳞伤,肚子里灌满了冰水。后来,这位军医在界碑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十字镐刻下了4个字“生还留存”。

最危险的地方是战士们口中的“乱石滩”。牦牛脚下的石头,“哗……哗……哗”滚落,摔下三四百米深的悬崖,“往上爬的速度,要超过石头往下滑的速度。”已是第二次走进吾甫浪沟的教导员王烈,也觉得自己浑身冒了虚汗。

巡逻分队牵着牦牛在坡度七八十度的半山腰上小心翼翼地行进。可是班长姬文志的牦牛却突然受惊。他的身子便顺着山坡向山底滚去,幸好被约五米开外的一块大石头挡住,才没有坠入深渊,但左腿却被撞得青紫一块。此后,另一位战士的牦牛也突然受惊,到处乱窜起来,其它牦牛也纷纷效仿,有的直向悬崖冲去。

好在向导拉齐尼让大家赶紧下牦牛原地不动,牦牛队这才稳住了步脚。

同样作为牦牛巡逻队的向导,拉齐尼的父亲巴亚克在红其拉甫甚至整个塔什库尔干尽人皆知。在2008年之前的36年里,他一直为解放军的这支牦牛巡逻队担任义务向导。

拉齐尼的爷爷也是这支牦牛巡逻队的向导,1964年正是他跟解放军一起,拉着一支300头牦牛的队伍,抬着水泥,在中巴边境立下的界碑——如今,那块界碑已经成为巴亚克家三代人旅程的终点。

1972年,24岁的塔吉克人巴亚克第一次跟着父亲给巡逻队带路。他记得那时候的战士们只有十七八岁,却都叫他“巴亚克大叔”。战士们一个个退伍,巴亚克却像个不会退伍的战士,被新兵们叫着“巴亚克大叔”叫了三十多年。

9月中旬,我们见到巴亚克时,他正和儿子在山下的家里收割麦子。几年前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已不能再为解放军带路。很多跟着巡逻队去过吾甫浪沟的老乡都不愿意再去第二次,于是巴亚克只好把向导的任务交到了儿子拉齐尼手里。

“现在已经容易得很。”巴亚克回忆,1978年,一位战士在路上被山上滚下的山石砸断了腿。那一次,他家的两头牦牛在路上累死,父亲只是说:“牦牛死了没关系,人不死就行。”——再后来的几十年里,巴亚克家的牦牛在巡逻的路上摔死、饿死了12头,而每当牦牛死掉,巴亚克也把这句话讲给儿子拉齐尼。2007年,一头老乡的牦牛在巡逻的路上死了,巴亚克把自己的两头牦牛赔给了对方。

巴亚克自己的肩膀和头部也被落石砸伤。多年以后,每当干活的时候,那只受伤肩膀还会隐隐作痛。

另一次,巴亚克差点死在吾甫浪沟。那是巡逻的第三天,他急性肠胃炎发作,不停腹泻、呕吐。战士们只好把他绑在牦牛背上拖回营地。

在最开始的那些年,没有方便面也没有熟食,战士们巡逻时只能带上咸菜和巴亚克提前为他们打好的馕饼。为减轻负担,每走一段战士们都要把食物埋在雪里,以便回程的时候食用。曾经有一年,战士们从界碑回来,却发现埋在雪里的食物被狼叼走,最终8个人的队员仅剩下12个馕饼。在此后的几天里,战士们只好把馕饼掰成碎块,熬成面汤充饥。战士们饿得浑身发虚,好几个人从牛背上摔下来——当年的战士回忆,“此时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饥寒交迫。”

最开始的时候,巴亚克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他走这条与死神擦肩的路。1985年,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巡逻的路上。5年后,他又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母亲患了高原性肺水肿,在他巡逻回来的的第三天去世。

多年后,巴亚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爸爸生病的时候就说,你不走就不行;到了我妈妈生病的时候还说,你不走就不行。”

于是这条路,巴亚克就走了三十多年。“我走过的路都可以从北京走回来了。”2005年,他真到了北京,作为双拥模范受到国家主席的接见。再后来,他的故事被改编成了歌曲,在部队的晚会上表演。

尽管见过了许多大场面,如今的巴亚克也还说不出漂亮话,他只是不断地说“中国是最好的国家”,然后为我们翻出一张一张他巡逻时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他正在界碑旁的一块石头上刻着字,他说那是“中国,巴亚克”。

“一个标志,一个象征”

9月1日下午接近7点,战士们终于到达了海拔4710米的界碑。

多少年来,巡逻队一直保持着一个传统:带上一罐油漆将界碑上“中国”二字重新描上一遍。第二次看到这块界碑的王烈,仍然高兴得不行,他把脸贴在界碑上,让战友帮他拍下了一张照片。几十年来,红其拉甫连一直有一种说法,“界碑是不动的战友”,所以巡逻队的队员们总会带上一瓶酒,洒在界碑上。从不喝酒的拉齐尼一高兴也给自己灌了一口,“醉得稀里糊涂”。

巡逻队另一个保持了几十年的传统是,每一个队员都会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界碑四周的石头上。连长张国亮用红油漆将去年写下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祖国万岁”;向导拉齐尼则跟父亲当年一样将名字刻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巡逻归来,王烈在日记里写道:“在悬崖峭壁上,巡逻队经历了4次险情,1头牦牛的脚被石头划伤,两人险些滑入悬崖。为了完成这次巡逻任务,3名官兵裆部磨破出血,4名官兵嘴唇干裂,1人得了轻度雪盲。”

他觉得,比起上一次,这一次巡逻队已经足够幸运。2008年那次,4天的巡逻让10名官兵嘴唇干裂鲜血外渗,6名战友被强烈的紫外线烧伤,5名战士因骑牦牛巡逻裆部磨破出血,连裤子都脱不下。因为当时的条件不好,睡的是单薄的帐篷,冻得一夜没有睡着。那次回来,巡逻队还遇到了风雪,王烈拿起相机,拍下了当时的场景。

回到连队,王烈累得病倒了7天,但照片最终在军报上发表,还获了全军摄影比赛的金奖。一个看过王烈照片的部队记者写道:“红其拉甫,始终是一个标志,一个象征,标志着高原苦寒艰苦卓绝,更象征着稳固边塞钢铁屏藩,象征着守候在祖国西陲的遥远的忠诚。”

如果抛开那些家国情怀的大话,张国亮觉得这是“既来之则安之”。但红其拉甫已经成为这支部队的一个典范,他曾给山下的新兵上课,问新兵:“想去红其拉甫的举手。”结果举手的人超过了一半。“在红其拉甫需要一种精神,如果没有这种精神作支撑,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

离开帕米尔前一天的上午,我们在拉齐尼的家里喝着奶茶,他3岁的儿子拉蒂尔跑了来。拉齐尼一把抱起孩子:“以后他带路。”如今,巴亚克觉得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塔吉克牧民开始愿意为巡逻队带路:“以前有一个巴亚克,现在有100个巴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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