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色,戒》

在张爱玲看来,归根结底,人所需要的只是活着的一个支点而已。
    我想谈的是张爱玲的,而不是李安的《色,戒》。电影尚未公映,我本不期待它与原著一模一样,无须如此,有时大概亦无力如此。可以举两个例子。一是在首饰店里,王佳芝看见给她买钻戒的易先生脸上“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她突然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于是说“快走”。暗杀行动遂告失败。这个心理活动太重要了,可以说是整篇小说情节与人物命运的转折点。我不知道电影如何表现。王佳芝有此想法,既属偶然,又是必然,末一层尤其难以像张爱玲交代得那么令人信服。再就是王佳芝的结局。小说写道:“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然后说:“她临终一定恨他。”女主人公就在这“统统枪毙”之列,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这一笔实在太厉害,我不知道电影如何处理。
    我曾经说,张爱玲笔下存在着两个视点,一是人间视点;一是在此之上,俯看整个人间的视点。从前者出发,人物自有其人生的愿望与体验;从后者出发,这些愿望与体验是何其微不足道。这在《色,戒》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标题中的“色”和“戒”,分别对应着上述两种视点。我不知道别人——包括李安在内——是否接受得了同时拥有两个视点,而且将二者都发挥到极致的张爱玲。而在张爱玲,正是相得益彰。
    《色,戒》是张爱玲描写人的情感——不仅仅是爱情——最复杂、最深刻的一篇小说,不易理解,甚至常被误解。不妨将其置于张爱玲作品的序列之中去看。从前我说,假如“张爱玲文学”里有个“张爱玲哲学”的话,概括起来就是《倾城之恋》里所说:“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而《留情》与《倾城之恋》相比,似乎对这世界所要求的更少,也更实在:“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现在王佳芝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同时说“此刻她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其实是再退一步。接下来的《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赵珏念兹在兹的只是:“甘迺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在张爱玲看来,归根结底,人所需要的只是活着的一个支点而已。
    关于《色,戒》,张爱玲写过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谈到王佳芝只是“业余的特工”,“我写的不是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她笔下人物的人生愿望与体验,统可归于“正常的人性的弱点”。
    王佳芝死后,易先生的想法竟然与她如出一辙:“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张爱玲说:“这是枪毙了她以后,终于可以让他尽量‘自我陶醉’了。”然而我们未始不可将此也理解为《倾城之恋》所说“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不过在那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现在则是阴阳相隔了。至于易先生接下去想:“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方面如张爱玲自己所说“令人毛骨悚然”;另一方面仍然可与《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留情》中淳于敦凤与米晶尧那种彼此依存的关系相提并论,只是站在张爱玲的立场看,再退一步而已。
    《色,戒》取材与张爱玲其他小说有别,因此往往被看作她的另类作品;由于故事发生在日据上海,男主人公是汉奸,女主人公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又被附会成张爱玲自己与胡兰成的关系的写照,乃至她的“自传”。其实王佳芝并不比张爱玲笔下别的女主人公更像作者,易先生则与胡兰成毫不相干。以索隐派的眼光看《色,戒》,只怕又是一番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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