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童年故事

“我写名字的时候老师为什么笑?”“你用右手拿起笔来,交给左手写。”母亲也忍不住笑了。

傻丫头

    五岁时,母亲将我送进双塔小学。那年,对面六姑奶奶家的倩倩和巷里一窝小孩都到上学的年龄。父母担心大孩子们走了,留下我闯祸,提前把我送进学校。我从懂事起,就听惯了所有的姨妈(七位之多)、姑姑婆婆、爷爷叔叔叫我傻丫头,洋溢着爱意的诙谐,并未伤到我的自尊。我很爱听妈妈讲我“小时候”的憨故事。她说我一岁时,爬到父亲的书桌上,学他办公,拿图章乱盖一通,弄污了他的工程图,又把香烟塞进嘴里,辣得大哭。
    让我提前上学的决定,也和一个憨故事有关。那年春天,院子里闹贼,东西丢了一件又一件。贼从哪里来?大人们边吃饭边作各种揣测,好像一个个侦探故事。父亲的版本是贼从后屋外的树上爬进来,为了证实,他爬上房顶去看个究竟,踩得瓦片喳喳响。我站在院子,垫起脚尖,看见那棵树的树梢。贼是如何爬上来的?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终于在母亲睡午觉的空档,叫三岁的弟弟拿着一块抹布跟我上楼去,抹干净布满灰尘的游春围栏,奋力爬上屋顶。之后记得大情节是母亲穿着蓝旗袍,站在院子当中,仰头看我,惊恐万状。事件的结果是“非得把这丫头送去上学”。
    上学早、迟一两年,对命运的作用其实不小。除了在尚可塑的年龄遇不同的同学和老师,影响巨大。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中国大陆,能否进中学、上大学,碰到什么样的政治运动,往往取于不同的年份。一个小女孩饭桌上竖起耳朵听来的故事,可以影响她的一生。为了准备入学考试,母亲先教我写名字,我操练到左右手握住粉笔都能写,外婆家天井里石板上,涂满了我的名字。
    考试的大日子到来,母亲陪着来到学校,果然第一关就是写名字,我顺手拿起笔来,轻易画完那许许多多笔划。之后老师拿一块积木问道“什么颜色?”“黄色。”“几角形?”当然是三角形……走出考场,母亲很心焦的样子,“我写名字的时候老师为什么笑?”“你用右手拿起笔来,交给左手写。”母亲也忍不住笑了。母亲知道一定不会录取,便去找校长说情,榜已制好,在校长鲁兰芝的签名之前,临时加上我的名字。“哟,妹妹的名字排在校长前面呢?选”哥哥因此嘲笑了我好几年。
    每看到电影中一排人顺墙脚站着,面对行刑的枪队,我便会想起双塔小学高高的庙墙下,一排因迟到受罚的学生。全校学生列队站在操场上,这批“受刑”者要等升旗仪式后早操完毕才被释放。为了避免迟到,我天不亮挣扎着起床,经常到校时大门还未开,碰到的是几个和我一样心情的学生,好像都比我高班。有一天起晚了,一边哭一边怪妈妈不叫醒我,最后干脆不去上学,宁可逃学也不能忍受站跟脚的奇耻大辱。

 

音乐老师是“蒋统特务”
    一年级的教室在大殿内,红色圆柱在我们眼中无比巨大。小学一年级记得最清楚的事只有一桩。音乐老师把“狼来了”改编成小歌剧,准备在家长会上表演. 老师挑牧童扮演者,几乎全班都举起手来大叫“我!我!我!”我看到坐在前面的赵仪娥不作声。“赵仪娥!”老师宣布道。赵仪娥病了,第二次机会又来了,当全班又举手大叫时,我静静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老师,果然听到我的名字!很久以来,我都坚信这是战术成功之故。
    演出的那天,妈妈替我穿上工裤,和牧童身份接近一点,老师看见却说,快回去,换上最漂亮的裙子。那是一件金黄色的绸裙,前面两排小三角列成装饰,是拜干爹的赠品,平时放在箱底。排练时两手空空比划,上台却手持牧羊鞭,歌唱时应把鞭子放下,还是拿着它动作?我决定拿着,这恐怕是此生第一次重大决定,所以现在还记得。
    音乐老师长得很好看,棕色的长发自然卷曲。我们都喜欢音乐课。每教会一首歌,她先让全班合唱,然后男生、女生分别唱,又再分小组唱,然后大家伏在桌上,头埋在双手中,老师静静地走到挑中的学生身边,用教鞭轻轻在你背一拍,你便站起来独唱,谁也看不见你。我总是盼望让她手中那小小的鞭子,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
    音乐老师名“屏”,我忘了姓什么,三年级开学她不见了,几年后听说她是“蒋统特务”,被逮捕了。这么可爱,这么爱我们的老师,怎么会是坏人呢?

 

一堆假冒的作业

    和现在的学生比起来,我们上课轻松极了,校规则很严,例如一年级女生一律剪“童化头”,我觉得前额一齐排、脑后一排齐的发式丑死了,夜里梦见一条毛爬到额头上,吓得大哭着醒来,更加深我对“童化头”的怨恨。
    每晚的作业都是抄几行小楷,一页大楷,几道算术,不一会便做完,“今天功课今天做,明天还有新功课”。假期不一样,作业是一次布置的。我的规律年年不变,一放假就决心赶完所有的作业,每天抄写两三天的份额,很快就烦了,进入与写字看书完全无关的境界,大人称为“野掉了”。 待到临开学,悔不该当初不努力,而今徒伤悲。伤悲的眼泪换来母亲、外婆等人的同情,何况她们也不愿我因缺交假期作业而留级,只能无奈地握起毛笔代我去填充那些大小格子。到开学注册之日,将作业递到前面写着“二年级注册处”的窗口内,心卜卜跳,就像将被发现赃物的小偷。
    几十年后听一位好朋友说他上小学四年级去注册,假期作业没完成,注册的老师说,降一级,去隔壁窗口,据他说,这一降才让他迟一年进大学,没有碰上反右运动,避开大难。我问他上什么小学,“双塔小学。”“啊?!”

 

刘璧老师

    小学四年级时,我缝了个布娃娃,取名叫刘璧,是我们班主任的名字。她从小三接过这班学生,一直教到送我们出校门。昆明双塔小学是原来的女子师范小学,全校老师都是女师毕业的,刘璧老师从专县考到女师,17岁起就在双塔教书,教到我们一级大概二十多岁,已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了。如果我能画画,定可把她样子准确画下来,而且很容易,因为她从头到脚每个线条都齐齐整整。齐肩的头发卷成平平滑滑、半圆型、内翻的发卷,开胸黑毛衣里翻出“苏联花布”的衬衣领,夏天脱去毛衣,穿着蓝底上白、红、灰三色碎花的衬衣,在教室课桌中三条过道上走来走去,手捧着书,脖子不动,眼睛却看得到教室每个角落。
    刘老师一跨进教室门,嚷闹立即停止。立起,敬礼后,她用眼睛在教室扫一遍,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上语文第几课,课文标题,字迹工整得像大楷字帖。上刘老师的课一点不闷,她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都想方设法接近老师,为能为她做点小事深感荣幸,如果上课粉笔用完了,要派学生走一趟,她总是把这份美差交给最不安分守己的男生。每学期的班委会都由全班选举产生,班长往往由高大、有“威信”的男生而非成绩好的乖学生担任。若干年后我做了中学老师,面前一帮顽劣的学生,束手无策,终不明白刘璧老师何以用眼神就把我们镇住。今天回想起来,才明白她真心爱每个学生,无论聪明愚钝,听话与否。
    夏天逢星期一第一堂语文课,刘老师要检查有没有人违规去城郊“八大河”游泳,大家把袖子挽起来,老师拿竹签在每人膊上划一道痕,便可鉴定是否在河水中泡过,我们都信以为真,不曾怀疑老师是看表情识破内情。上课时若有同学不舒服,老师便带到办公室去刮痧。我挨过一次,痛极,却不敢哼叫,这位“母亲”毕竟不是家里的那个妈妈。如果刮完痧脸色还转不过来,便去躺在刘老师宿舍的床上。老师房里一尘不染,床单边缘一条直线,是先折起,然后用书压在上面压出来的。

 

刘老师嫁给了新来的男老师

    周末老师轮流走访家长,学生大都住在附近,像我一般胆小如鼠的乖学生,极少得到老师的惠顾。但和母亲在街上有时会碰到老师,那是我最尴尬的时刻,妈妈总会找出点我的毛病来报告,比如不好好刷牙之类。五年级时,刘老师带班上四个学生去省歌舞团学跳舞,预备参加全市的校际舞蹈比赛,老师为此花了许许多多时间、心血。每天陪着我们练舞,我跳到做梦都在舞裙中旋转,那是朝鲜族舞《春之歌》,我们两个女生头顶花篮出场,两个男人是我们的追逐者,歌词唱道:“跑米温来跑米温,四朝两也卡斯买豆……”(几年前我唱给一个韩国学者听,他乐坏了,说唱得颇准)。
    刘老师教我们用纸做玫瑰、菊花,非常美丽。比赛在正规的剧院进行,我们跳得很好,却没有得奖,评判之一是老师在省歌舞团的朋友,她说:“这四个小鬼跳得完全像大人。”第二年参赛的是十多人跳的“集体农庄舞”,终于得了奖,老师带我们去相馆,摆着舞姿照了张相。老师仍然认为她编的《春之歌》才是最好的,又让我们在家长会上表演,不记得何人说朝鲜族的男装像男式的浴袍,问班上谁家有,我跑回家拿来父亲的一件,上台时,轮到男生出场,我的舞伴披着爸爸的浴袍,跌跌拌拌地舞过来,我笑得不支倒地,台下家长们笑作一团。事后我知闯下大祸,节目主持周老师把我们两个女生叫到办公室里训话,怎么骂都不解恨。此时刘老师走进来,放我们回去,办公室内传来她的笑声。
    同学并不依成绩排名次,而班与班,组与组,小队与小队竞争不断,篮球比赛、乒乓球比赛、诗歌朗诵比赛……最重大的是一学期一度的班级歌咏比赛。只有参加过大合唱的人,才能体会到个人融入集体中情感的升华,当你的歌声汇入随指挥者手势起伏的音之流,可以娟妙如丝,又可威振四壁,你眼中涌出泪水,体验到近乎崇高、神圣的感情,“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五年级时,学校来了两位男老师,都是转业军人。不久,我们便看出其中一位对刘老师有所图,心照不宣的战争便在全班同学与这位老师之间开始了,他教自然和音乐,完全无法控制课堂,有一节音乐课,他预先把歌词抄在黑板上。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蒙古民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歌唱……”我早从收音机里听会了,于是站上讲台教大家唱,到上课铃响时,全班都会唱了,齐声放歌,向可怜的彭老师示威,我们觉得他根本配不上刘璧老师。
    刘老师后来还是嫁给了他,生儿育女。有一年我回昆明,听说她在园通小学,我去找她。暑假里,校园空无一人。碰到个小男生,说刘老师已退休,住在附近,并热心地向我描述她住的地方。终于找到地方,人却搬走了。
    刘璧老师,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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