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中原的一个村 小常庄  

  采访时间:12月15—17日

  地点:河南省唐河县小常庄


  面对“崭新”的办公楼,村干部却是一脸为难
  出河南唐河县城,三轮摩托在312国道上突突突地往东跑,15分钟后,停在一个村庄前。司机擤了把鼻涕,用手掌一左一右蹭了两下,说:“小常庄到了。”
  紧挨国道北侧,是一处破败的院落,那是两年前的小常庄墨水厂,如今早已人去厂空,留下几间熏得半黑的砖房和一根烟囱,兀自立着。烟囱后面,便是小常庄村委会的两层办公楼,有一条刚刚铺上砂子的小路通过去。
  村委会已经粉饰一新。院墙和办公楼都刷上了涂料,院子里新铺了层红砖,大门口栽上了四棵松树,是从支书常金山家的苗圃里移过来的。
  面对“崭新”的办公楼,村干部却是一脸为难。村会计付君杰和记者没搭上几句话就说起了钱。他说,装饰村委会办公楼是上面的要求,几天后乡里要搞一次村支部党员活动室大检查,不搞搞门面不行。这一次连买砖、涂料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加上工钱,花了四千多块,村里没有一分钱,只能向群众伸手要。
  15日下午赶到村里的乡党委副书记范克说,12月24日全省要在唐河县召开农村基层党支部党员活动现场会,县里要求各乡做好迎接准备工作。古城乡就让紧靠国道的小常庄、坎庄、黄宅等五个村把村委办公室整理整理,以备上面检查。
  在小常庄自然村二组东头的一个小百货店门口,几个老汉和村妇端着饭碗或蹲或站,一边哧溜哧溜地吃面条一边说笑打趣。见到有记者来,他们马上和其他地方任何一个村子的村民一样,异口同声地说起了“提成”。由于分不清“三提五统”,可能也无法分清,小常庄的百姓们就把上头收的钱统称“提成”。
  一个瘦瘦的老汉放低声音,很“神秘”地告诉记者,本来今年全村每个人是要交200多块钱的,后来因为有人上访,上头拦都拦不住,就少收了50元,现在每人的“提成”款平均是170多元。
  农村的规矩是午季收粮,秋季收钱,小常庄也一样。今年午季小常庄每人交售公粮260斤,折合成提成款104元(乡粮管所给开的收购价是一斤四毛钱),这样秋季每人还得再缴几十块钱。
  村民对此明显不满。一个言语泼辣的村妇一个劲地追问记者:“你看咱村像个小康村吗?小康村还要交这么多钱吗?”
  她说,现在有能耐的都想方设法不种地,能走的都走了,地扔在家里,管都不管。
  小常庄是三年前“变成”小康村的,看起来,只是在数字上变成“小康村”而已。支书常金山说,全乡26个村,像小常庄这样“摇身一变”的,也不是小常庄一个,而是大约有一半左右。
  两年前让村民们兴奋的铁路据说现在只修到县里,村里还没什么动静。
  守着百货店的是个中年男人。说是百货店,其实只有烟酒油盐之类几样简单的东西,两层一米长的货架空空如也。最贵的香烟是南阳卷烟厂产的双龙牌,一块八一盒,其次是顺和牌,一块二,卖得最多的是八毛钱一盒的松牌香烟。“再好的不敢进了,卖不掉。”
  小店的柜台上放个本子,里面写满“某某欠打火机五角”之类的记录,“身上都没多少现钱,三毛钱的水果糖也要赊账。”
  常在小店门口晒太阳的是常文举、常文圃几个一辈子没结成婚的老人。在豫东豫南一带的村庄里,这样无人照料、衣着马虎的孤身老汉可以经常见到。单单小常庄一个自然村,就有常孝成、常孝德、常文举、常文圃、常文长、常文杰、常保栓、郜永相、杨随顺等九位。他们年龄都在60岁以上,40年前,河南省以及全国都在大浮夸、大跃进的时候,他们正是二十来岁。
  在冬日的午后,说起这样的往事,这些平日里经常被泼辣的妇女们取笑的老汉脸色一下暗了下来,连声说“别提了,别提了”,头扭向一边。惟一的变化似乎是在县里和乡里的鼓动下,小常庄的村民们要开始种辣椒了
  又是一次寒来暑往,小常庄没什么大的变化。
  两年前就要修的南京至西安的铁路现在还没见到,常金山说,唐河县西边已经动工了,可能明年三月份小常庄后面的农田就要变成工地,不过,那和小常庄关系不大,占用的多是外村的农田。
  几乎每年都要遇上的天灾今年照样没能躲过。去年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刚入伏就开始旱,旱了116天才下雨。今年是百年不遇的涝灾,又是刚入伏,老天爷就开始不停地下雨。地刚犁好,还没下种,水都淹了进去。
  惟一的变化似乎是在县里和乡里的鼓动下,小常庄的村民们要开始种辣椒了。
  村民说,每年都要调整什么农村产业结构,前两年是梨树,去年是黄牛和双孢菇,今年又改辣椒了。
  范克书记说,种辣椒不是一个古城乡的事情。全县今年总体规划是以312国道为界,国道南边是辣椒,北边是烟叶。小常庄所在的古城乡规划是种植辣椒两万亩,小常庄今年就预先留了地准备开春种,村外那些空闲的白茬地就是。
  范书记介绍,乡镇干部都到外面考察过了,湖北、湖南、重庆、四川那些爱吃辣椒的地方是集散地,当地种的并不多。外销的市场还是有的,况且就在相邻的源潭镇井楼村已经有了一个很有名气的辣椒市场。种子也不成问题,引进的全是优良品种“贵州王”和日本的“三樱椒”,两万亩的辣椒种子乡里已经买到手了。技术问题也不大,本来就不复杂,乡里早在四年前就成立辣椒办公室了,到时候可以指导。
  看起来,要不了几天,春节一过,小常庄的老乡们要跟辣椒打上交道了。
  县里乡里的动机是好的,种一些经济作物总比种粮食要赚钱;小常庄的地也够用,人均一亩半至二亩,腾出一部分责任田种别的群众也不会反对。
  问题是前有梨树、双孢菇之鉴,今年辣椒的大面积推广总让人不踏实。
  几年前也有近八十户村民听话,栽上了梨树,但保留至今能成为梨园并且管理好、产量高的只有常金生和村支书常金山两家。
  四十多岁的常金生是小常庄有名的聪明人,常金山对他的评价是“他对地有研究”,他不仅梨树长得好,其它庄稼也比别人强。他经常花一块钱坐个中巴去县科委,“有事没事跟人家说一说,人家也不保守,教你这样那样的,对你还客客气气的。”所以常金生老说,“种地的不相信科学是憨蛋。”
  今年常金生家的一亩半梨园刚进入盛果期,收了四五千斤,就在国道边上卖了两千多块。
  常金山家的梨园长势比常金生的还要好,只是没进入盛果期,收入少点。
  但他们都是手里不缺现钱、家庭负担不重、不用出去打工、可以常年在家精心伺候梨树的那一类村民,而且,两人都有一定文化,头脑灵活。
  这样的条件,可不是每个村民都具备的,更多的村民是急需现钱、必须出去打工、没有时间在家伺候那百十棵梨树的人。所以,不少梨园已不复存在,另一些梨园则无人过问,果枝疯长。
  这种在全体村民中普遍“调整产业结构”结果却是少数人“调整”成功的情形,通过去年的双孢菇,又在小常庄重演一回。
  现在村里以双孢菇为财源的只有惠洼自然村的惠喜林一人。在经营好原来的四个菇棚之后,惠喜林又拿出2000元以一个棚子80多元的价格买下古城乡双孢菇示范基地的24个菇棚。因为已经掌握了培育技术,惠喜林对前景充满希望,准备开春把这24个菇棚改成12个,那样产量会更高。
  可是当初更多的种菇人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原因是去年春节前此地高湿低温,不利于菇菌发育,产量低;另外价钱也一跌再跌,开始卖到三块多,后来是一块六,很多人赔不起;还有,这东西和梨树一样,费心费时。
  所以表面上看无非是换个品种,还是一样种地,但实际上附加的条件并不少,难怪小常庄的老乡秋季还是爱种芝麻、黄豆、红薯这几样杂粮。全村有50多个女孩子在广东做活,一年只有春节时才回来一趟
  常金生说,现在像他这样喜欢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年轻人,十个小青年有九个半不愿意种地,他们更想到城市里打工。
  记者在小常庄两天时间,没有看到一个本村的年轻人,村子里无非是老树一样在一个角落一站(也有蹲着的)就是半天的老人,满村乱跑闹得鸡飞狗跳的顽童,以及做好了饭张罗孩子吃饭的妇女。
  年轻人去的地方以广东最多,其次是上海、江苏和北京。全村有50多个女孩子在广东的玩具厂、电子元件厂、服装厂做活,一年只有春节时才回来一趟。
  村里刚刚搞完人口普查,全村文盲103人,上过扫盲班的41人,小学文化825人,初中898人,高中和中专62人。
  外出打工的大多是初中以上文化的这部分人。
  常金山说,另外那些拖家带口的壮劳力很少出远门,大都就地找活干,因为小常庄挨着县城,零活不难找,而且现在四个自然村已经各有特点。
  杨朱自然村的村民大多在县城里给人盖房子,天天早出晚归,两头不见人。杨户村村民是在县城搞搬运。县城里几个粮库和面粉厂的粮袋子、面袋子都是杨户人扛的。追根溯源是当年有个杨户人在县粮食局当领导,一批一批地都把老家人带过去了。至于小常庄自然村,壮劳力大多会做水泥预制板,县城以东七八个预制板厂的工人师傅都是小常庄人来干。
  四个村庄里属惠洼人最有钱,生活标准最高,楼房也最多,因为惠洼人做的是贩卖废旧钢铁的生意。
  村民说,二十多年前,惠洼人到洛阳捡破烂,发了财,后来捡当地最多的破烂废钢铁,更是发了财,这时已经去了三十多户人家。他们在当地做生意,赚钱在老家盖楼房。在这个村庄,百万元户不算大户,楼房更不是最大家产,洛阳那边的门市才是真正的家底。去年唐河县玛钢厂拍卖,一个名叫吴忠坡的惠洼人知道了消息,一下带回来十个老乡,一人拿出一万多,凑成17万元,硬是把玛钢厂给买下了。买下之后就出手,拆了机器卖废铁,一个来回赚了11万元。
  说起这件事,村民们包括支书常金山,至今仍是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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