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07:怀念她

不自禁时眼泪刷刷地下,旁边人莫名其妙,他们怎么能理解这份心意,这份情意,跨越了生死再无可能重新开始?把哭泣当作想念,把想念当成幸福,咀嚼咀嚼,也许再不能更好,因为这已然最好。

  每天埋首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偶尔一掉头就是自屋顶倾斜一地的玻璃,往外看,有湖泊,树木,楼群,以及远去的云朵。天蓝得不可原谅,清澈到底,能把人的心都击碎。

  其实碎的心装着浓得化不开的念。
  只是这么一掉头,就开始走神.想她,如今那个寂静黑暗中长眠不醒的老人。

  我对生命有着不可认知的固执,无法理解有些东西为什么会消失,是即使踩上一朵花也会低头说对不起,我想这太奇妙太恐怖。

  如今我依然是不热爱说太多话的人,和她一样。他们都说人类最大的恐惧来自于孤独,于是我想到那深邃的黑暗里她还有没有知觉。在她离开后,来自她身上牵连着骨血地脉的后人会在某一时刻眼泪的河流就会趟过面庞的河床,冲刷而下,无可抑制的悲痛能把人的腰板横刀截断,是真的痛。      

  她走了一年零一个月十八天,白色床单之上,天地之间,缓慢的意识浸透最后时刻,呼吸的频率瞬间止住八十四个年轮的跳跃,归于死寂。

  父亲说,她走得安详。
  我如今想起他说,你们没有阿婆了——眼泪就下来,心灵的河堤顶不住那种悲痛的。

  一月份临放假前对远在黑龙江的弟弟说,等我们回家了给婆婆录一段视频吧,我怕她会来不及了——我们都不敢说出那个字,面对永恒的失去有谁敢直面。却谁知在这段话之后的三个月,那位老人,她已经走了。

  回老家了。
  我们都着相同的小心翼翼的情感表达方式,我知道这源自于她.那一年初三,十一回家,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我一间间地推开又关上。求学十多年,对那些红砖蓝瓦我感情的脉络奇异地紧紧贴近,如今远去的关于那座房子的记忆依然清晰,然而那只能是称之为老家了,回不去的家。

  只是,她的老家在哪里?
  我迟疑地看着原先公公住着而今装满南瓜的屋子,微妙的预感偷袭了自己怯懦的心。我恐慌大叫,婆婆!婆婆!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站在两米高的木桥上,我们之间相隔三十米,她脸上那种淡淡的茫然。她如此瘦小,站旁边也不过及我前胸,那身永恒的黑衣把她压缩成一种孤独的意象。
  我们彼此相望,我嗫嗫而语,我公公呢?
  她说,回他的家了。
  她嫁过来时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带着美好的姓氏和对人生的惶然与恐惧走进另一个男子并与之构建的百年人生。苏是她的姓氏,我迄今最为热切和尊重的美丽的带着江南氤氲水汽的姓氏,然而她不知里面的诗意,也不会觉得她要走进的另一个姓氏有什么独特,她一生,甚至不会数自己名字的笔画,而她的儿孙之后走进广大世界,走进书本的殿堂又回归眼花缭乱的世俗挣扎,然而不再害怕被隔离以及被文明所抛弃。

  他的丈夫,后来我们的公公,他们一起走了六十个人生的年轮.里面的悲欢我不知。只是当他离世后她只淡淡一句,回家了。
  这六十年就此终结。

  也就是在公公去世之后我才意识到人与之间除却情仇爱恨老死不相往来等等,更冷漠的,是生死相隔。望着那个偌大房子(即使在农村,老家那所房子的面积之大,我迄今未见有更甚者)时间漫长如斯,老人如她独守白日黑夜。一时间我明白了有一天她的房间也会被别的什么东西塞满,而她,要去哪里。
  那三十米的对望终于让我害怕起来。


  当我以延续她的血脉之名来到这个人世时,她最大的孙子已经二十岁,最小的是十岁,中间十年这个日后渐在繁茂的家族之树没有新生儿的呱呱泣音,所以我的到来不知道给于她什么样的感受。而和之前所有孙儿不同的是,我是在医院里出生,她不是那个剪断与生命母体相连的脐带的人。但多年之后我依然感谢这份情缘,感谢如今我身上清晰地来自她的印记,细长手指,细腻情感,以及善良的心,我相信并固执认为这都是来自于她。

  而当我意识到这种关系有一天也会因生死而隔离时,我无法胆战心惊地计算这只有不多的七年——自公公离世后。
  母亲说婆婆是重男轻女的,但老人家的这个观念我竟感受浅浅,因为我从不怀疑她对我,对弟弟们的爱有过什么区别。她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皱纹一年深比一年,脸上表情一直都是淡的。她帮上学的我们煮饭洗菜,给我们煮好吃的红薯粥和绿豆粥,让我们在她旁边烤火,或者在听我们说话时就这么定定看你,不说话。
  似乎是下意识地,每每从学校里回来——自小学起就住校,初中时已经一学期才回家一次——推开大门和弟弟们喊的第一个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她,我们亲爱的已经老去的没人与之说话的婆婆,这么喊,阿婆阿婆!直到伴随着一声“哎”那个黑色的小小身影出现在木桥上。那个身影,那个背景,我想对于弟弟们也是深刻而悸动多年的。
  因为她还在,我们便安心;因为她没有离开,我们便有理由安心。
  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又走山路,回来了通常都饥肠辘辘的,她就给我们下面条,再加鸡蛋。很多年前我就对面条抗拒,然而我至今都还在怀念那热腾腾的撒了葱花的她亲手下的面条,仿佛它还在面前冒着热气。

  她老了,但并不萎缩生活的步子。扫地,收拾屋子,帮我们做零零碎碎的家务活,还自己开了块菜地,长得那是繁茂啊,路人见了都赞美着老人家手脚灵活种菜还有一手。这菜她才吃不完,给我们种的。

  她一生养育七个子女,人们说最疼爱的是父亲——我想也许是因为父亲是这么多孩子里面唯一务农的,还送着三个孩子上学,那时候艰难——她去世时想来是没有什么积蓄了的,家里人都心里明白,每年大家给的生活费她一个老人是花不出去的,多年来她都给了父亲——我们那些一叠叠的学费里,定然有她余温覆过。
  父亲很多时候都对我们说,以后一定要报道你们的婆婆啊,她帮了太多。他的语气,都含着水汽。
  上大学后家里不再那么困难,父亲做生意也能送着上学,而婆婆也从那个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了三百年的老房子里搬到县城来住,但她,没有了旁边可以走动的老姐妹,方言也是障碍。我知道曾孙辈的小孩子们也是如一地像我们小时候一般每天放学回来就和他们的太婆婆说话,怕她冷清。只是我依然为自己不能够陪她身边而心怀疚意。
  还在老家时吃饭不愿意在饭桌上,而是跑到她烤火地方,陪她,一点点时间也好。问她,平时烤火你都在想什么呀?婆婆就会说,什么都不想。我是不信的,那八十年的风雨笑泪,到了可以静下心来时怎么会不翻腾蹈海呢。

  她的一生我太模糊,她的幼小,她的年轻,她的老去。十八岁之前冬天时候她赤脚踩田埂上把鸭子赶来赶去,后来嫁与一个大她十岁未曾谋面过的男子,再后来他们吵架,以及共同经历了饥荒年代里荒凉的一切,然而他老了走不动时是她在身边洗身喂饭。她八十多年的人生我只参与了后二十年,其中又有十多年无知无觉,当我想珍惜时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啊。
  我说,婆婆,你再等十年,我就有车子了。我带上你去看看外面,楼都很高的,比蒲庙(县城的名字,她老人家一生再远也没能走出小小的县城)那些都高啊。她就笑,还发出了声音,她是极少笑出声来的。
  她也不说好不好,就是笑,还能有这么久么?她这么说。
  我抢白,怎么没有?你身体好,一百岁一点不难!其实心里害怕呀,害怕真的来不及。
  每年放假回家都回县城看望她老人家,和她说话。我大二时候带回去了一些黑米,她看了直笑,什么东西呀,黑黑的。我说可以熬粥啊,要熬很久。可是大三回去时她还念念不忘地诉苦,那些怎么都熬不烂啊。今天想想都还觉得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米,怎么都熬不烂?我也不知道啊婆婆。
  每次走出哥哥的家门(婆婆和二哥哥一起住),她就会跟很远,就是跟着,因为她走得慢,我们隔得越来越远,跟不上了她在后面望着,于是只好更快地走。再后来就不让她送了,让她在阳台上看着就好,不忍心。
  今年放假回去了跟母亲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阿婆啊。母亲就迟疑了,她望着父亲,你来说吧。
  父亲的话连着说了三遍才听明白,一字一哽咽,你们没有阿婆了......这句话,每每想起,就哭。
  家人甚至连小弟弟都没告知——即使他就在市里上学,如同多年前我推开房门才知道自己没了公公一样,老人去世的实情,我们被好好地善意地骗着。我在山东,大弟弟在黑龙江,要是知道了情绪控制不了出事怎么是好。大人们自有他们的考虑,只是我们的内疚如何能弥补呢。悲伤被推迟了三个月,内疚却可能蔓延一生。知道实情的那个晚上,我们三孩子一直哭。

  我至今仍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三个月里安然且无知觉的生活。
  知道后的第二日,我翻开她去世一日自己记的日记,一打开接着还是哭了。那天,我上传了几张手机拍到的图片,是心里一直想要的、答应过婆婆的,带她去看世界的那种汽车,绿色的甲壳虫。那天上传时的心情马上记起来,是的,我很高兴,我居然很高兴,我高兴着想我要得到它,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前提已经失去了大半意义,因为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

  我因此是这么地悔恨。
  父亲还是一直说,她走得安详。

  可是她的老家,到底在哪里,天上么。我还是一直地问,一直地,也没人回答我。

  有时候我会想她,我看书,走神,喝水,都想她,她还在梦里安静地笑,醒来了心里凉凉的。我很快要参加很难很难的考试了,你会不会在天上保佑我,婆婆。

  不自禁时眼泪刷刷地下,旁边人莫名其妙,他们怎么能理解这份心意,这份情意,跨越了生死再无可能重新开始?
  把哭泣当作想念,把想念当成幸福,咀嚼咀嚼,也许再不能更好,因为这已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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