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面:老租界的改造方式
“沙面文物建筑就像是老人家,老人已经病了,不治,还要让他去赚钱,这不是加速他的死亡吗?”一位文物专家说。
■ 沙面,一座只有0.3平方公里的小岛,最初不过是由珠江冲积而成的拾翠洲,1859年后被英法联军看中强行掠夺,成为中国最早的租界之一。
■ 它的形状恰似一粒水滴,默默地依偎在珠江边上,一百五十年来,这里凝聚了太多的爱恨情愁。
■ 现在,一些租住多年的老居民要从沙面的老建筑中搬出,这里要进行商业改造——关于沙面的争议,如同它沉重如铅的历史,百年来一直没有平息。
汇丰银行旧址
李镇轩在沙面住家的房顶上。这里以前是一家台湾银行
亚细亚火油公司、渣打银行、中国盐务副总稽核楼宇、洛士利洋行……9月28日,广州沙面的16栋文物建筑里,又有一些居民开始搬迁。
“原来居住人口应该逐步迁出,这样老建筑会得到更好的保护。”沙面街道房管科一位工作人员说。
沙面老居民们却议论纷纷,因为他们在报纸上看到沙面要进行大型商业开发,“老是指责我们破坏了历史建筑,而商业开发导致的破坏才是致命的。”居民李洪瀛说。
“沙面文物建筑就像是老人家,老人已经病了,不治,还要让他去赚钱,这不是加速他的死亡吗?”一位文物专家说。
沙面小学的饶老师和妈妈的合照。饶老师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所老房子里度过的
儿时的饶老师(左一)和家人在沙面大街的合影
最后一个中秋
“这是在沙面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9月24日晚,71岁的老人曹淑琴坐在摆满菜肴的餐桌前,等待着儿子和孙子回家。她的家离羊城八景“鹅潭夜月”只有百米之遥。
一阵小雨之后,一轮满月拨开阴霾,升起在白鹅潭的上空。
和居住了四十多年的曹淑琴一样,这是416户租住户在沙面的最后一个中秋。
“在外面找不到这么好的环境了。”这是他们共同的感慨,周围就是珠江,绿化多,空气好,住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就是让我搬到二沙岛(高级别墅区)我都不愿意。”——这成了沙面人的口头禅。
2001年政府给离休干部提供住房,曹淑琴舍不得沙面,没有要。
“我家里的建筑都是原汁原味的,砖、地板和窗户都是原有的。我老伴生前很注重保护,他说以后这些东西会变成古迹。”曹淑琴告诉来访的南方周末记者。
对于过去四十多年的沙面生活,经过历史的沉淀,留在曹淑琴记忆里的只剩下油画般的质感,模糊却又具体。“这里居住安静、安全,房前窗外就是花园,每天早晨都能听到小鸟在歌唱。别看楼里有‘七十二家房客’,大家都很和气。有时候串串门,晚上吃吃这家做的馒头,尝尝那家做的菜。”说起沙面的生活,曹淑琴一脸愉悦。
从1961年起,曹淑琴就在沙面街道办事处从事婚姻和计生工作,沙面的每一栋老建筑、每一幢住户楼她都了如指掌。“住在这里的都是海运局、农垦厅、外事办、海关等一些大单位的干部,主要是南下干部,外省人居多,素质都很高。”
曹淑琴是从北大荒来到广州的。广州话她能听得懂,“就是不会说”。
“9月30日前必须得搬走。”街道房管部门给沙面租户发出了最后通牒。
多少钱都补不回来
陈伯在沙面住了半个世纪,这个老街坊的家藏身于一座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英式别墅里。每层楼都有5米高,开敞了门窗,置身其中格外凉爽。
清晨,他会散步到沙面公园,在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里开始他的一天。聊聊天、吹吹江风是他的习惯。有时候,他还会很有兴致地教外国人练太极拳。
50年岁月葱茏,陈伯目睹了太多沙面老房子或空置失修、颓败倒塌,或被走马灯变换的外来商户打掉木门窗,换上铝合金落地玻璃。
从陈伯家望出去,透过浓密的树枝,隐约可见一座被红白蓝三色塑料膜和竹棚架包裹着的楼房——沙面一街3号,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大楼旧址。
在陈伯心中,那是一座庄严恢弘的宫殿。始建于1889年的沙面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有四层楼高,屋顶有平台,还有个地下室,面积达5420平方米。
在海运局搬出易地办公后,它被一个香港投资者租下。据称这是沙面街办事处与香港土地资源有限公司合作项目,香港投资者砸下重金开发。
“当时香港投资者想把大楼改造成餐饮场所,因为食肆、酒店对建筑物破坏严重,所以文物部门要求,文物建筑内不得经营明火餐饮。”知情人说。这让香港投资者“把沙面变成广州兰桂坊”的计划宣告流产,只好将大楼交回政府。
2000年,香港投资者撤出时,将最具建筑特色的门框和门扇、壁炉全部拆走,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大楼首层所有内墙也都被拆毁。国家文物部门调查后,定性为恶性破坏事件。
在建筑专家眼里,这是折中主义风格的欧洲建筑。尽管后来罚了承租人35万元,熟悉这栋大楼的沙面老街坊痛心地说,“多少钱都补不回来了”。
沙面汇集了西方近代建筑迥异的风格,具有特殊的建筑艺术价值。老房子浓重的历史感和西式建筑的美感,使这里成为了不少新人婚纱照中的外景。沙面有两间装修豪华的影楼,往来婚纱摄影的新人络绎不绝。几乎每天,新娘雪白的裙裾都会在沙面大街的草坪上绽开。
沙面南街租下一栋B类文物建筑经营婚纱影楼,让陈伯感到深切的痛——影楼对建筑进行了破坏,门窗拆了,壁炉也全被换掉,原来的外廊、木门等都用现代材料处理和改造了。
等文物部门发现时,老房子被毁的地方已经无法再抢救复原。这是1996年以后的事。沙面建筑群于1996年11月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属首批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对象的西方古典式建筑群。
老房子里的孩子们,这所房子的前身是国民政府的盐务局大楼,现在大楼的大门和二三楼已被一家公司租用
久负盛名的沙面小学曾是一家专为外国人服务的酒吧
保护与发展之间的矛盾
78岁的李洪瀛在沙面大街61号住了50年。在这个中西合璧的住宅里,圆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婚姻。李洪瀛和郑庆兰,一个是住了半世纪的“老沙面”,一个是来自印尼的外来媳妇,现在已经儿孙满堂。
自1956年跟随父亲搬进沙面大街61号,李家已经在这栋小洋楼里生活了四代。
郑庆兰说,与李洪瀛恋爱时,他带她来到沙面,小岛的异国情调和鸟语花香立刻让她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沙面这样一个浪漫的地方,拍拖没有不成功的”。
李洪瀛的家在二楼,单算是四十平方米,加上搭建的阁楼,总共六十多平方米。李洪瀛的房子几十年来保护得很好,只粉刷过两次,窗外种满了簕杜鹃、万年青、吊兰,一直垂到一楼,经常吸引着很多人驻足拍照。
窗外蔓延的万年青和怒放的簕杜鹃,如两颗不老的心。“这里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养老的地方,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郑庆兰说。“以后被商业化,可能都不容易进来了,通通被管制起来,很难说不会成为‘特区’。”李洪瀛有点担心。
9月24日,一群法国游客在露德天主教堂前站立,像一个个圣徒以崇敬的心情看着它的尖屋顶,然后走进去。
“各国的风格混在一起,混合了中西方各种文化要素。”来自法国的会计艾昂女士与同伴们在沙面建筑中,寻找法国建筑的印记。“能够看出是中国式的法国建筑,有中国人改造的痕迹。”
她对建筑上的防盗网和裸露的电线感到不可理解,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行对建筑物进行修饰,作伪西洋样式的改造,有悖文物建筑保护的原则。
汤国华,著名古建专家、广州大学岭南建筑研究所所长,他对沙面文物建筑倾注了多年心血。“岛上有150多座欧洲风格建筑,其中有50座特色突出的新巴洛克式、仿哥特式、券廊式、新古典式及中西合璧风格建筑。”而折中主义占了主流。
“政府把老建筑租给一些公司进行商业开发,按程序都必须上报国家文物局审批,但显然没有按照严格的报批制度,导致一些建筑无法挽回的损害。”汤国华说。
如何解决传统文化与城市发展之间的矛盾,是保护为主,合理利用;还是利用为主,保护为辅。汤国华认为,就沙面的历史特点来看,其近代历史价值和西方建筑艺术价值,应是利用的重点,因此应将沙面作为“广州近代历史风貌保护区”加以开发利用。
合理地开发利用沙面,先要确定开发利用的定位。
使用方式与建筑功能不匹配,破坏是必然的,开发涉及交通问题,有人提出建设地下停车场,这是破坏环境——因为沙面的沙是养榕树的。沙面小学的科学小组曾对沙面古树进行了调查,沙面以榕树、樟树和桉树居多,现在树龄在130年以上有140多棵。
沙面由沙堆积而成,一百多年以上的古树的根会扎得很深,地面部分有多高,根在地下就有多深,古树靠地下水生活。如果建设地下停车场,这些树木会遭遇灭顶之灾。“云南的丽江、江苏的周庄,对于文物保护来说并不成功,离旅游者期望的风貌相去甚远。”广州市文化局文物处刘春华说。
刘春华呼吁,沙面是绝无仅有的,同厦门、青岛、武汉、上海租界的历史建筑一样,具有自己的特色。老建筑要焕发新机,应该恢复建筑原有的使用性质,使用强度不能太大,文化建筑保护好,要有长远规划。
两种不同的结果
“广州海关和广东省外办把这些老建筑当作宝贝。”汤国华认为,观念是决定因素。
广州海关对于海关红楼的维修,广东省外办管理的原英国领事馆,真实的按照原貌修复。沙面“红楼”,财政拨款维修耗资1000万元;沙面南街24号租给莫伯治建筑事务所,这家机构在修缮过程中,不仅注意保留原有建筑,连老的卫生器具也保留下来。
文物维护最好保持原来的风貌。
汤国华说,让租赁文物建筑的经营者花钱修,他肯定是要按照自己使用功能的需要,对内部做现代化的改造;再者,文物维修是百年大计,要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从建筑外观到内部,都必须尽可能保留其特有的历史信息。租赁者也就租个十年、五年,图省钱就用比较廉价的现代材料。这样修,无异于破坏。
沙面公园对面的美晨集团(原太古轮船公司)进驻后并没有恢复原状,屋内添了很多东西,全部用空调,白天冷晚上热,一天干湿一次,必然导致破坏。
汤国华说,老地板没拆,就在上面加上新的木地板,外墙涂上红漆,不利于红砖的保护和呼吸。
沙面就应该保留它现有的样子,应该是有博物馆、银行建筑、居民区共有,既然这里是文物建筑群,就不该进行过多的商业开发。沙面岛最理想的是成为一个有文化气息的公园、大广场。
具有异国情调的建筑为沙面增添了浪漫气息
■链接
沙面的前世今生
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后,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英、法侵略者凭着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以“恢复商馆洋行”为借口,强迫两广总督租借沙面。
沙面,拥有清晰边界和完整格局的租界,曾是洋人的独立小王国,“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耻辱就肇发于此。当年洋人自命高人一等,要和广州居民完全分隔,所以在沙面周边挖掘小涌,使之成为人工岛。自此,印度巡捕把守沙面东、西桥,并将印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匾悬于东西两桥。
沙面外的六二三路,是纪念1925年6月23日发生在这里的“沙基惨案”。那时候,沙面叫“沙基”。为了纪念“沙基惨案”,这里有一座民国时期立下的小小的纪念碑。
沙面岛上一百五十多座欧洲风格建筑,是广州最具异国情调的欧洲建筑群。它与武汉的江汉关、上海的外滩相似,都曾是租界区,被称为广州的“外滩”。
如今,在历史的转轮下,那些代表了一个历史时期的特色建筑,已成为保护历史信息的最好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