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顺（12）

威斯巴登剧院的德国模式

关在黑匣子里的猫

德国有两百多个剧院，意味着有两百多个总监，只有三个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贝是其中一个。六十五岁之所以要紧，因为它是欧洲法定的退休年龄。六十五岁以上，看戏都可以享受打折票。

老贝全名曼弗雷德·贝尔哈茨，2014年做完威斯巴登剧院总监暨五月艺术节总监他的第二任任期，他七十六岁。

德国的剧院通常有三个巨头，艺术总监、行政总监和财务总监。老贝一身二任，艺术加行政的双料总监。所以老贝工作中需要商洽的唯一伙伴就是财务总监。

今年的财务总监又对老贝的决定提出异议。

老贝不仅选择中国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新版“梁祝”参加威斯巴登的五月艺术节，而且演出两场。中国的京剧、昆曲，欧洲人还多少有所了解，越剧就很是稀罕了。全部由女子演出的戏剧是德国人未曾看见的。老贝固执己见的论据就是2009年他的固执己见获得圆满的成功。那是一台来自印度西北部的穆斯林题材的歌舞剧《曼加尼亚的诱惑》，该剧成为去年五月艺术节的最成功剧目。

新版“梁祝”在一周内卖出了九成的戏票。

老贝在艺术节的新闻发布会上志得意满地说，有人不喜欢，可以找我退票。

老贝说，德国人喜欢“关在黑匣子里的猫”：　我告诉你匣子里有一只猫，但那是怎样的猫你不知道。越不知道，你越想看。德国人像儿童，好奇心强，喜欢没看过的东西。

老贝2008年就连任他的威斯巴登剧院总监。他所以成功连任，是完成了票房。票房是其总监职位唯一的考察指标。他每年要完成的票房总额是六百万欧元。票房指数的另一种表述是，每年一千场，平均85%以上的票房。

完成票房指标，剧院就可以笃定拿到两千二百万欧元的年度政府资助。两千二百万欧元的一半来自黑森州政府，一半来自威斯巴登市政府。

剧院的总监六年一任。满四年就进入关键年份，或者你得到好消息——续任；或者得到委婉的消息——不便续任。不续任状况如果出现，剧院将开始招聘新总监。一个十二人的委员会决定总监的命运。

老贝说，德国模式比法国模式、意大利模式好，是非政治性的。在德国，公立剧院的总监不会受到政党选举结果的影响。

老贝发现中国

1980年《茶馆》的访德巡演是中国戏剧走出去的标志性事件。老贝是事件的当事人之一。

《茶馆》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德国的十一个城市演出。其时担任弗赖堡市立剧团艺术总监的老贝，参与了对《茶馆》巡演的邀请。1980年是老贝中国因缘的第一站。第二站却到了2002年。

2002年是老贝的一个大年。当年老贝先后就任威斯巴登国立剧院的艺术总监和威斯巴登五月艺术节的艺术总监，还有国际戏剧家协会的主席。

当年的五月艺术节节目单上就出现了林怀民的云门舞集。老贝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了云门的演出，大为惊叹。

云门的《水月》在威斯巴登引发轰动，票房大卖。此后连续两年，云门年年出现在威斯巴登剧院的舞台上。2007年，云门第四度在五月艺术节演出。继2003年的《竹梦》、2004年的《行草》之后，2007年的剧目是《狂草》。

老贝说，有如此高到访率的剧团，在他的任上，只有两家。云门之外，唯有柏林剧院。柏林剧院是布莱希特亲手创建的剧院。本年参加五月艺术节的亦有柏林剧院，所携带的剧目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老贝今年格外看好的两个剧目之一。另一个剧目则是中国浙江小百花剧团的新版“梁祝”。

老贝看好它们，不仅因为其制作精良、表演精湛，而且看好它们的票房潜力。老贝没有看走眼。这两个剧目是本届五月艺术节票房最好的，各自的两场票房全满，《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还加演了一场。

老贝确定的节目单上有两出中国剧目，“梁祝”之外，还有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的《无以名状》。老贝的如意算盘就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样式的古老戏剧，加一个最现代的舞蹈剧目，让欧洲的观众同时看看两极的中国艺术。

作者：《南方周末》编辑部 出版：上海书店出版社

皇帝包厢和新“梁祝”

小百花剧团先遣队的飞机误点，给接站的司机麦科斯带了一点麻烦。他委婉地提出，是否可以中途去他家里接他太太和拿他自己的正装。在威斯巴登，去赌场和去剧场都要穿正装。麦科斯夫妇当晚要赶去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化了淡妆的麦科斯太太说，他们平均每个月要看两出戏。五月有艺术节，所以看得多一点。

老贝说，威斯巴登有二十八万人口，但是他的剧院每年可以完成三十四万人次的票房。

茅威涛、《南方周末》记者和小百花的先遣队坐在包厢里观看了第二天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这个古老的剧院只有一个包厢，你可以叫它“皇帝包厢”，也可以叫它“总统包厢”——皇帝、总统确实坐在这里看过戏。

莎士比亚有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其中的二十五首十四行诗被挑拣出来改编成一台戏。出现在舞台上的有丑角、街头诗人、丘比特、伊丽莎白女王等角色，以及莎士比亚和充满神秘色彩的“黑女士”。莎士比亚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有二十八首是献给“黑女士”的。

观看莎士比亚三天后，茅威涛从包厢看客转身成为舞台上的艺人，吟诵吟唱比莎士比亚古老得多的四言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新版“梁祝”不仅有来自《诗经》的诗，还有源自越剧又重归越剧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留学法国的美术家的铁艺舞美设计，有留学日本的导演能剧风格的处理。

与通常看到的旗幡招展、刀枪剑戟、武功卓绝、水袖翩翩的传统中国戏曲不同，新版“梁祝”是一出整体华美的新式戏剧。

2008年，老贝携带自己的《沃依采克》参加南京的国际戏剧节，遭遇新版“梁祝”以致老泪纵横。两年后，“梁祝”终于被老贝请到了金碧辉煌的威斯巴登州立剧院。

“梁祝”面对的不是华人华侨为主的传统海外观众，而是主流的德国观众。威斯巴登是法兰克福的后花园，富裕阶级居多。这些衣装整齐的德国人在观看演出中安静得可怕，在剧目结束时，则长时间坐着鼓掌，不起身，台上的演员只好一次次款款谢幕。

“梁祝”的第二场演出，上千人的席位中，有五百个观众是威斯巴登市长米勒的客人，分别来自法兰克福的政经要人和驻法兰克福的各国外交官。

没有评奖、没有调演

威斯巴登的意思是草地上的浴场。威斯巴登是罗马人洗澡洗出来的小镇，德国人把它洗成小城。再洗，浴场洗出了赌场。

威斯巴登赌场喜欢标榜的故事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这里赌钱。准确地说，是赢钱。更准确地说，先赢钱后输钱。并且由此掀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长达十年的赌博史。赌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威斯巴登赌场“亦有贡献”——小说《赌徒》。

威斯巴登剧院的邻居就是赌场。赌场里两千个坐席的歌剧场，是老贝的第四处演出场。

威斯巴登剧院自身的三个剧场分别是上千席的大剧场、三百多席的小剧场和不满百席的儿童剧场。

老贝不仅是三个剧场的“经理”，是两个艺术节（五月艺术节和两年一度的欧洲新戏节）的“组委会主席”，还是一家综合剧院的艺术首领。威斯巴登剧院旗下有交响乐团、剧团、舞蹈团。全体员工有六百人。交响乐团每年要在赌场演出九场交响音乐会。威斯巴登剧院的年度清单上有三十二台新剧目，四十至五十台旧剧目，上千场的演出中包含两百二十场歌剧、六十场芭蕾。

威斯巴登剧院的行政人员和技术人员是终身制的，而表演和演奏的艺术家们都是年度签约。老贝解释说，艺术家们如果留在德国，可以在两百多家剧院之间辗转移动。

威斯巴登剧院是威廉二世出资建立。五月艺术节亦是威廉二世倡议创办。这个典型的官方主导的艺术节延续了一百一十四年，今年是九十八届。中间只空缺了十六年，分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1930年代中的其他几年。

五月艺术节是德国第二古老的艺术节，它模仿的是第一古老的艺术节——瓦格纳创立的拜罗伊特艺术节。拜罗伊特艺术节创立于1876年，出资者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相隔二十年后，德意志皇帝兼普鲁士国王威廉二世创立了五月艺术节。

五月艺术节没有评奖，不是政府调演，唯一的指标亦是票房。每年一百一十万欧元的总预算中，有65%是依靠票房。二十四台外来剧目，六台自作剧目或合作剧目，总计有两点五万张票需要销售，如果低于两点二万张，老贝的经营就要亏本了。除开政府的有限预算，尚有每年十二万欧元的市民捐助。

简单地说，五月艺术节是办了给人看的，有足够多的人看，它就是成功的。否则，它就是不成功的。如果不成功的举办，老贝就要不体面的下台。

（王岭对本文亦有贡献。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