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雷平阳专栏 赣南七则 (上)

那一年,天下狼烟。王阳明在通天岩讲学,弟子六七人,蝉数枚。阳明先生年轻时,也是一个神神鬼鬼之徒,此时他的心室敞亮了,杀尽心中贼,也让南赣山河之间的瘴气消散了不少。

南赣的蝉

那一年,天下狼烟。王阳明在通天岩讲学,弟子六七人,蝉数枚。阳明先生年轻时,也是一个神神鬼鬼之徒,此时他的心室敞亮了,杀尽心中贼,也让南赣山河之间的瘴气消散了不少。

有弟子问儒、问道、问佛,只有南赣的蝉,一个劲地叫,什么都不问。尽管先生一再坚持心外无事,但还是隐隐觉得,这些叫蝉,似乎就是死去的山中贼,就是些孤魂野鬼。弟子陆澄曾经问过他:“有人晚上怕鬼,怎么办?”他的回答并不服众,明显的道貌岸然:“如果平时行事合乎神明,有什么好怕的?”

南赣的蝉一直叫着。五百多年过去,我到通天岩,曾与某人说,到不了天国,也入不了地狱的鬼魂,全部都会变成蝉,它们的叫鸣,意在让人心不得安宁。所以先生诗曰:“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来扫。”

某人一笑,接着说了一句:“这些该死的蝉!”

宋城墙下夜饮

从郁孤台上下来,城墙就高大了,人就渺小了,世俗生活的底部,没有那么多的悲愤,江岸上摆着的是一张张可以狂饮的酒桌。一个老和尚赋诗曰:“老僧笑指风波险,坐看江山不出门”;另一个老和尚则诗曰:“人间诗草无官税,江上狂徒有酒名。”

我喜欢后者。庞培、郑骁锋、葛芳、我以及我的十岁小儿雷皓程,坐在了江边的酒桌上。花生、干鱼、鸭肝,一件啤酒。酒桌上的话题不能嗜血,但可以论道,以道诛心,道的偏旁部首里埋数不清的人骨和刀枪,似乎是酒席之外的另一酒席。

江风总是晚上才吹来,这些见不得太阳的风,或说这些被太阳驱逐到夜晚的风,它们在江面上赛跑,与江水形成并行的两支队伍。

我们推杯换盏,江西酒薄,谁都不醉,木然地望着江面,不知道这条一次次浮尸千万的江,今夜,它是站在幸存者的一边,还是继续履行它秘密的使命。后来,晚风冲上岸来,带着雨水,将我们赶回了旅馆——那旅次中小小的避难所。

登汉仙岩

过一线天,两边通天的绝壁上长满绿茸茸的苔类植物,它们贴附、斜着针尖之躯,样子像经书里的文字。到了出口,巨石之下有几张茶桌,凉风里饮绿茶,味苦,香无。来自海南的散文家赵瑜,临风铺纸,默写《心经》,我内心无经,另桌写了“太初有道”四个字。

在白鹭村

我的心胸里有一群白鹭在飞。水做的,风做的,血做的,木做的,铁做的,气做的,骨做的,土做的,草做的,黑做的,死做的,火做的,空做的,纸做的。一大群白鹭。

偶然进到一座家祠,香樟树的躯干长满苔藓,一大片竹林里,所谓七贤:落叶、野草、石头、塑料袋、腐殖土、影子和静默。出祠门时,见台阶下站着一个石狮子,头颅被削掉了一半,十分诧异。老乡长告诉我,这儿曾被征用为屠宰场,屠夫们在狮子头上嚯嚯嚯地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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