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外公和外婆

别人都说外婆觉得对不起她的男人,所以才烧掉棍子赎罪。只有我知道,真的不是这样,那个冬天实在太长、太冷了,外婆只是生火取暖,如此而已。

我对外公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在我妈15岁时就死了,胃癌。我总听到隔壁阿婆回忆外公一碗一碗喝烧酒的情景。她说 :“那样一大碗烧酒哟,一口灌下去,什么都不就着点,唉,命歹啊!”这我是知道的,外婆很凶,是稍有不顺就操棍子乱挥的人。她不允许外公喝酒,外公只能偷着喝,隔三两天到小店里去要一碗顶便宜的劣质烧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下去,然后就回家做饭。

50岁以前外婆是不做饭的。她总是要起个大早,揣两个馍馍走两个小时的路去工地,通常要半夜才能回来。仅靠外公那点可怜工资是不足以养活3个孩子的,外婆没有文化,于是就去当粗工,跟汉子一样每天来来回回地扛几十斤的木材,手总是被木材上的钉子扎出一个又一个洞,满目疮痍。

这样的生活足以把她造就成一个婉转点讲是粗犷直接点讲就是泼妇的女人。外婆为这个家付出很多,她很坚强,受再大的罪也只是咬咬牙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谁能奢望这样一个女人心平气和地跟你讲道理?外公是爱外婆的,他很心痛,却只能默默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做这些。

“痛啊,真的痛啊!”外公胃癌晚期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呻吟。外婆是不可以停工的,一家五口,又少了外公的工资,停工就意味着没钱,没钱就意味着没饭吃。外婆仍然早出晚归,饭,由小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来做。我妈妈还要上学——外婆的3个儿女都还在上学,全都品学兼优,每天要帮老师改一摞摞的作业。但是外婆并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大儿子今天卖冰棍赚了多少钱,小儿子在做菜师傅那儿学了多少东西,什么时候可以自己主厨赚钱。

放学以后,我妈妈要赶回家做饭、烧菜、拖地等等。她还练得一手好锄头,大有跟外婆的木棍一决高下的气势。但她毕竟只是一个15岁的女孩,瘦弱得连扎起的马尾都比手臂粗,不能奢望她与此同时还能做一顿很好的饭菜。于是外公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总是享受着我妈妈的“杰作”,他可怜的胃雪上加霜,同时面部表情也得到极大的丰富。

有一天夜里,我想,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因为妈妈回忆时说她是裹着破棉袄靠在门槛上睡着的。妈妈说:“我当时奉命帮你外婆烘棉鞋。”外婆半夜回来的路上一脚踩进泥坑了,那该是几点呢?妈妈是在浅度睡眠还是深度睡眠中被拖起来的呢?这都不重要,外婆从房间冲出来时看到的只有棉鞋上的一个洞。于是,女子单打开始。

外公就是在那天夜里走的。他盯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挥舞棍子追打他另一个心爱的女人,猛地就有一大口血喷出来。两个女人吓呆了。外公的眼就那么直直地睁着,被暗得不能再暗的血沾染过的双唇硬邦邦地张着。妈妈的眼泪转瞬就喷了出来,她很大声地喊:“爸,爸……”

外公是在自己的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走的。不是他矫情地要求死在自己的窝里,然后全家大义凛然地把他从医院里抬回来的。别吃惊,我曾不止一次暗示过外公家穷。

外公从查出胃癌到死拖了很久,但他没有去过一次医院,没有吃过一颗药,哪怕是最最低劣的那种止痛药。他只是反复地在全家都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呻吟,“痛啊,真的痛啊。”全家只要有一个人回来了外公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面朝着墙,背对家人,一副泰然的架势,以至于我妈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胃癌是不会痛的。直到帮外公清洗面颊时,才发现他嘴唇上一个又一个裂开的牙印,外公不敢去咬被子,怕咬破了外婆又会挥舞起她的棍子。

于是,他咬自己的唇,狠狠地咬。

外公的葬礼,大姨妈终于来了。11年以后终于第一次踏进这个家,这个11年前的家。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对于一具冰冷的尸体来说。大姨妈曾经是外公和外婆的大女儿。他们实在太穷,所以在大姨妈8岁、大舅舅6岁、小舅舅——他们的最后一个儿子出生那年,外婆把大舅舅送人了。他们说,那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亲手送掉自己的儿子竟然面不改色。外婆送掉大舅舅而不是大姨妈是因为大姨妈已经8岁了,又听话又能干,她要把大姨妈留下来,培养成这个家的主人。外公知道后,把大姨妈抱去,换回了大舅舅。外公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妈妈那时4岁,还太小,所以一点都不记得当时的情形。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惟一一个姐姐,突然就没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抱着外公瘦骨嶙峋的躯体,大姨妈哭得很凶很凶。她不曾恨过这个亲手送掉她的父亲,她在新家过得很好,没有挨饿,不用干活。这11年来大姨妈之所以不曾回来,是因为她怕外公和外婆会留住她,让她挨饿,让她干活,无休无止。当她终于回来,面对一具在内心愧对她11年的尸体时,她泪如雨下。

外公的死没有对外婆造成多大的触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没有。外婆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呐”。

唯一的改变,就是外婆不再用那根棍子打人了,她把那根棍子放进炉灶烧掉了,因为棍子太粗了,所以烧了很久,有一整个冬天那么久。别人都说外婆觉得对不起她的男人,所以才烧掉棍子赎罪。只有我知道,真的不是这样,那个冬天实在太长、太冷了,外婆只是生火取暖,如此而已。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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