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关于“1201”的记忆

她告诉小戴,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不想说给别人听。脑子里查出长了那个东西后,我就把生日改在了这一天,算起来,我过了两岁了。”

原谅我这么叫她。

听擦皮鞋的小戴讲,她姓徐,但我还是习惯叫她“1201”。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叫她。我家的门牌号是1301,她就住楼下。平常见面点个头或“嗨”一声,从没问过彼此名姓,偶尔跟别人说起,就以“1201”代之。

刚搬入小区时与她在电梯里相遇,她耳塞MP3,脚尖跟着音乐打拍子。我有些好奇,看她面容,至少有50岁了,穿着不算时尚但很讲究。常听人讲这种年龄的女人都有点“疯”。我试着问了句:“MP3?听说,这玩意儿听多了伤耳朵。”她笑了:“没办法,喜欢呀!”我认定:她也是一个“疯”女人。

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总能听见楼下放英语磁带的声音,类似商场里的幼儿英语教材《跟我学》,反复播放,不胜其烦。

第二次碰见她,她一身白色中式绸衣,脚底是白色网球鞋,手执长剑,潇洒飘逸。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学剑术?”她又是一笑:“岂止学。”接着对我讲了一大通关于太极拳和剑术的知识,“我现在已不在乎形的好不好看,只随自己的意。”言下之意,她已达到高级阶段。

时值初夏,我穿着短袖T恤,她还穿着外套。我故意刺她 :“练功之人身体都不会差到哪去,怎么还穿着外套?”她的眼睛暗了下来 :“我这样已经不错了。”她告诉我她脑子里长了瘤子,医生说,随时可能恶化,所以她要练太极拳。

后来,我看见她在楼下竹林里教老外打太极拳,身后围了一群老太太和清洁工,满眼好奇和羡慕。“这女人总是这样招人。”我忍不住多瞅了几眼,那老外我认识,是南美洲某国人,却对媒体称自己是美国人、父母很有钱。一次对我说,春节他准备去某国度假。结果我和朋友却在沙坪公园碰见他牵着老婆,神色犹疑尴尬。

随后几天,楼下不时飘出浓浓的咖啡味,还听见她用英语训狗。再碰见,我有意问 :“教老外打太极拳了?”她笑笑,眼睛很亮。我突然就忍不住,说:“这个老外我认识。”我告诉她,洋鬼子有老婆,7个孩子,老婆带着孩子回美国去了。

她有点不悦,什么也没说。从那以后,我再没听见楼下放英语,咖啡味也没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天不亮,楼下就响起鸭叫声,吵得人无法安睡。清洁工来清洁,我顺便问了一句:“楼下哪家喂鸭子了?”她回答说:“1201,她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别人介绍的偏方,用鸭子熬药。”我问,“灵不灵?”清洁工撇撇嘴:“灵啥子?脸色还难看些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朋友托我帮他找那位老外,我想起她,这是个不错的串门理由。于是第一次敲开她家的门。我没进去,她也没往屋里让。透过玄关,我看见客厅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后来清洁工告诉我,那是她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她回答说那老外她也不熟,只能尽量托朋友打听,一旦有消息就告诉我。我意识到她不想帮这忙。

后来,清洁工告诉我,她老公早死了,只有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儿子不太能干,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段时间好像还和女朋友闹矛盾——一个女孩上门来闹了几次,骂她儿子是个骗子。

春节前在楼下碰见她,脸黄黄的,有点萎靡不振。我说:“好久不见。”她恹恹地说:“我近来生病,一直在吃药。”我想问是不是脑子的病,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她。

春节后我请小戴来家里做清洁。小戴人称“八卦婆”,一边干活一边说个不停,不知怎么就说到她,让我吓了一大跳 :“徐大姐死了。”她是在初五死的,初六出门,小戴还去送了她。小戴边说边感叹:“她是个好人,但命太不好。”据小戴讲,她今年54岁,丈夫10年前出车祸死了。“赔了一点钱,反正她也没有别的收入,有点退休工资,还有一幢旧房子出租了。”

去年的一个晚上,她打电话叫小戴去陪她说话。那时小戴还租住在我们园子对面工地棚屋里。“屋里就她一个人,黑黑的,我说,大姐,你怎么连灯都不开哟?”她告诉小戴,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不想说给别人听。脑子里查出长了那个东西后,我就把生日改在了这一天,算起来,我过了两岁了。”两人说了些什么,小戴说,她忘了。那天晚上,小戴很晚才回去。

后来,她的病加重了。小戴买了水果去看她,又给她做清洁,她说 :“小戴,恐怕你这是最后一次为我做清洁了。”最后20多天,她一直靠吸氧气保着,终于还是挨过了春节。那时她儿媳妇已怀孕好几个月了。

最后,小戴有点恨恨地说:“都是那狗喂坏了。”那狗是她丈夫还在时开始喂的,老狗了,她稀罕得很,一天到晚抱着,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毕竟是畜牲,脏噻。”小戴做出很懂的样子。

我感叹了一番生命的脆弱,这事似乎也就告一段落了。

2月28日晚,我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去上班,走进电梯,地上有只粉色袜子。我想也没想,准备捡起来,放到楼下大厅的椅子上,等失主取回。手碰到袜子,心里仿佛有个开关,“咯噔”响了一下,赶紧扔出去。这是一只成年女人的袜子,还保持着主人穿过的形状。走出电梯,楼道里衣服、裤子、包、皮带散落一地。

路上恰好碰见小戴。她告诉我:“我叫她儿子把她的东西甩了,只留下一双鞋子。”小戴说按农村风俗,死人的东西不扔,“她要回来找”。留鞋是取四川话“还在”之意(四川人读鞋为“还”),意即留给家里的财产还在。我脸都白了,那只袜子是她的!春阳当头,我的背脊上却有一股寒意。

晚上,我把电梯里的事说给熊听,他沉吟半天,一拍脑门说:“昨天早上买菜回来,摁电梯铃时摁成了12楼,开了半天门开不开,抬头看才发现走错门了。”他笑道:“按老人们的说法,我惊着她了。”在那个瞬间,所有她生前的景象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熊说:“空了买几炷香,祭祭她,给她行个大礼,说:对不住,打扰了。”我郑重地点点头:毕竟,我们曾经邻居一场。

网络编辑:老黄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