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黑叔

黑叔走得不光彩。去年腊月二十八一早,他被发现躺在高压电缆下,旁边是梯子和钳子。大家断定他是偷电缆时被电死的。

“春水涨,菜花黄。菜花黄,人疯忙。”

又是油菜花开的时节。长途汽车奔驰在离家越来越远的高速公路上,望着窗外那一片一片疯长的油菜,我不由想起黑叔,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多希望记忆永远定格在老家那一片油菜地,黑叔驮着我,绘声绘色地讲着数不清的坊间故事……

黑叔走得不光彩。去年腊月二十八一早,他被发现躺在高压电缆下,旁边是梯子和钳子。大家断定他是偷电缆时被电死的。于是,村子里骂声和叹息声此起彼伏。黑叔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一句话,我甚至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46岁,黑叔还很年轻,却没有能够跨过多舛的2008年。

然而,在我心中,黑叔永远是一个大好人。

我3岁时,父母由于工作原因去外地进修,我没人带,被丢在外婆家。外公外婆年老体弱,农活又重,黑叔主动请缨,承担起陪我玩耍的“重任”。

黑叔不姓黑,只因天生一张包公脸,小名黑宝,我管他叫黑叔。他比我妈小几岁,多才多艺,能说会唱,在村子里很有名。《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章节都能倒背如流,评书听过一遍就能表演,还无师自通地学会吹笛子和识谱。听说他年轻时是样板戏的台柱子,和戏班子的人走村串巷红极一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接近他,农闲时就爱端个小板凳围坐在黑叔旁边,听他讲《聊斋》,讲《白毛女》,讲《梁祝》,或者胡诌他的怪异故事。往往是到了吃饭时间,别的村子升起袅袅炊烟了,他们还穷追不舍地询问下章,黑叔便一声令下:“且听下回分解!”大家这才发现,肚子早就打起退堂鼓了。

黑叔是有文化的,虽然他没上过一天学,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村里的一个老头儿去世了,几个小孩叫嚷着:“魏老汉死了,魏老汉死了!”黑叔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呸呸呸,小幺幺们瞎说。这叫‘驾鹤西游’,懂不?!”

村子里的小孩中,黑叔最喜欢我,他说我聪明、嘴巴甜。那些日子,黑叔驮着我,带我去爬山、采蘑菇,教我背唐诗宋词,牵着我去小溪边捡漂亮的鹅卵石,和我一起扫叶子、堆草垛……那时我总觉得黑叔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他的肚子里装着那么多知识,还会变戏法似的给我变出糖果和瓜子。我想不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怎么总能变出我爱吃的酥糖。

两年过去了,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爸妈把我接到城里,我也便和黑叔断了联系。但我不开心时常常会想起黑叔,想起在那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里,夕阳西下,黑叔驮着我,一步一个脚印,嘴里念叨着,“春水涨,菜花黄。菜花黄,人疯忙……”

后来见到黑叔,是在他结婚的时候。黑叔的老婆很漂亮,高高瘦瘦,白白净净,说话轻声细语。我热情地喊她“黑婶”,她便抓起了一大把糖果塞到我手上,一如黑叔的作风,一旁的黑叔则乐得合不拢嘴。婚礼很简单,像是黑叔的个人演唱会。黑叔拉着黑婶的手给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的经典老歌。村里人高兴又嫉妒地说,“黑宝真行,‘骗’来这么个俊俏的媳妇!”原来黑叔娶黑婶没花一分彩礼钱。被众人问起,黑婶害羞地低下了头,“都知道他家穷,俺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最后一次见到黑叔,是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在一大群宾客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穿着一件白色广告衫,两鬓有了不少白发,额头纹很深,只是一见我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黑叔——我想不通记忆中活力四射的黑叔在什么时候突然老成这样子了。黑叔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里闪着欣喜的光,“叔就知道你小妮子最有出息,是大学生喽!”我心一揪,这些年,升学的压力让我渐渐忘了黑叔,我都没想过黑叔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叔,我婶子怎么没来啊?”

“她前年走了……”

又一群宾客围上来,把我和黑叔隔开。我看见黑叔向我挥挥手,欣慰地笑了笑。等我再回来找黑叔,他已经走了。妈说,“这个黑宝,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还送50块钱,他的日子又不好过。”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特地去问外婆黑婶到底怎么走的。

黑婶原本在家务农,赚的钱远不够两个孩子上学,便去东莞一家厂子打工,黑叔在家照顾母亲和两个孩子。为了节约钱,黑婶每个月才给家里打一回电话。一天黑叔接到厂里电话,说黑婶病危。等黑叔搭乘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东莞的厂子,看到的不过是黑婶的骨灰和一床破被子。黑叔为了求个说法天天守在厂子门口,却只守来一顿暴打和2000块钱。半个月后,黑叔只能带着满腔的不平和愤怒,一个人回到了残破的家。我可以想象,黑婶的离去对乐观开朗的黑叔是多么大的一个打击。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想着去看看黑叔,哪怕只是在他最难的时候安慰他一下!

开学之后,我毫不犹豫地申请调换到新闻专业。我想,如果我早点成为手执利器、秉心如烛的记者,我就可以去调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可以帮助黑叔,不让黑婶蒙受可能的不白之冤。

今年过年,我回老家,特意去了一趟黑叔家。他家里很冷清,家徒四壁,饭桌上摆着一碗红薯丸子、一碗大白菜和一碟花生米。我给黑叔女儿500块钱,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这钱本来是我工作了用来孝敬黑叔的,可是我连黑叔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捏着钱哭了,“我爸偷东西也是为了我们一家人能过好这年啊!”黑叔儿子在外打工,他惶恐地告诉我:“经济危机,给厂子打过几通电话,都通知暂时不用回去,过完年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事做。”我想要一张黑叔生前的照片来留作纪念,兄妹俩翻遍了家中的几口木箱子也没找到。

说话间,突然看到院子里开着一棵灿烂的油菜花,一如我记忆深处那个乐观开朗的黑叔。我相信黑叔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这一家人的。黑叔,您安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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