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我舞蹈,因为我悲伤

她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现代社会的弊端与人类面对的恐惧:童年和死亡、回忆和遗忘、渴望和孤独、挫败和恐怖、人受到他人的剥削,尤其是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世界中,女性受到男性的剥削。

背景乐是普塞尔的咏叹调《当我埋身大地》,台前堆满了木桌木椅,她穿一袭白睡袍,微闭双眼,在舞台深处飘然游荡;张开双臂,用手掠过自己的身体,撞击墙壁,疲惫地滑倒在地;沿着布景后缘,她摸索前进,穿过一道旋转门,消失了踪影……

6月30日,享誉国际的舞蹈大师皮娜·鲍什(Pina Bausch),因肺癌在德国乌珀塔尔市逝世,终年69岁。鲍什在《穆勒咖啡馆》中的这段独舞,曾令整部舞剧陷入了梦一般沉重的忧伤,成为当代舞蹈史上最感人的一幕。2001年,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受该剧触动拍摄了电影《对她说》,邀请鲍什在开篇起舞。他说,“在她的艺术和个人生活方面,她都是如此敏感、阴柔,总能激起我多变的情绪与灵感。”

2007年9月,鲍什曾带领乌珀塔尔舞蹈剧场登台北京天桥剧场,献演其编导的经典舞作《春之祭》和《穆勒咖啡馆》,吸引了张艺谋、林兆华、孟京辉等大批中国文艺界名流。林兆华坦言,自己愿意做她的学生;陈丹青说她“是和艺术家博伊斯、电影导演法斯宾德齐名的艺术大师,对亚洲艺术的发展有极大的影响”。

人们都以为鲍什会一直舞下去,去世前的那个周日,她还与舞伴站在剧院舞台上。德国导演文德斯原定为她拍摄传记片《皮娜》,收录其3段经典舞蹈,本将成为首部3D版舞蹈电影,但鲍什的突然辞世成为永久的遗憾。

这女孩真是个蛇人!

“五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被带到一个儿童芭蕾舞剧团。那时我并不清楚芭蕾舞演员是做什么的,其他人做什么,我就努力跟着做。我还记得,老师要我们趴着,把一只腿绕在脖子后面,然后,那女老师就说:‘这女孩真是个蛇人。’”

鲍什1940年7月27日出生于德国索林根,这个餐馆老板的小女儿童年很孤单,“我时常在12点甚至1点都还没上床睡觉或坐在餐馆的桌子下面。”躲在餐馆桌子底下的小鲍什,喜欢静静观察成人的世界,那时,她的剧场就已经诞生了。

老师的那句赞美,令这个将自己身体完美打结的小女孩心生欢喜。为了逃离家中无聊的生活,小鲍什会在芭蕾舞教室多待几小时。等她的天赋被开掘后,芭蕾舞就不再是种消遣了,她被叫去饰演各种儿童角色。“在轻歌剧中扮演电梯服务员,在非洲王国的后宫打扇子,或是送报童,或是我也说不清楚的任何角色。”“我表演时经常很恐惧,但很奇怪,我却非常喜欢去做。学业即将完成,别人还在考虑将来该做什么时,我的心里已很笃定。”

15岁时,鲍什便进入埃森市福克旺学校舞蹈系就读,校长是德国极具影响力的编舞家库特·尤斯。鲍什曾表示,自己从恩师身上学到了“一种诚实”,精准浅淡的评语展现了她的谦逊。1960年毕业后,学校特地为鲍什设立奖学金,供她前往当时的现代舞发源圣地纽约,以“特殊身份”在朱利亚音乐学院深造。鲍什的老师包括美国的乔斯·利蒙、英国的安东尼·都德(著名现代舞编舞家,同时也是伟大的芭蕾舞代表人物)等名家。

求学之外,鲍什先后入选了保罗·桑纳萨与冬雅·弗伊尔舞团、新美国芭蕾舞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芭蕾舞团,并与编舞家保罗·泰勒建立了深厚的合作关系。

“在(纽约)这样一座城市的生活经验,对我而言非常重要。那里的人、那个城市、体现了当代元素,混合着一切事物,不论国籍、兴趣或流行事物,所有一切同时并存。”

1962年鲍什回到德国,加入恩师尤斯新成立的福克旺芭蕾舞团,随即以独舞者身份四处巡回演出,但大多数时候,她和同事在艾森-威尔登的旧修道院的大学练习室汗流浃背地练习。刚从创意盎然的纽约回来的鲍什非常失望,她对每日在舞团里不断空转很不满,“我的抱负很大,远超出了我有限的精力。每年我都告诉自己‘明天就离开这里’,但一切照旧。我没有时间,我们像齿轮一样不停地旋转、旋转……这份绝望激励我去想,我要尝试为自己做些事。”填补这份空虚的尝试,激发她未来的编舞工作,尽管处女作《片段》反响平平,但第二部舞作《在时光的风中》参加了在科隆举行的编舞大赛,尚未成名的鲍什一举打败当时德国年轻一辈最优秀的编舞家获得首奖,被媒体称作“藏在隐秘中的芭蕾女伶”。

为对抗恐惧而舞

鲍什常常穿一身黑:黑色男鞋、黑色宽松裤、黑毛衣的衣袖比她手臂还长,为了把手藏在衣袖里;她习惯坐在剧场最后一排,静观自己舞作的进行;台上散发着创造的张力,台下的她,干净清肃,透着一股沉默的内在力量。

1970年完成的《在零之后》,鲍什先前大量使用的古典舞步素材全然消失,5位舞者穿上骷髅图案的舞衣,动作无力、沮丧、筋疲力尽,庄严地举行着一场恐怖的死亡之舞……

3年后鲍什担任乌珀塔尔芭蕾舞团团长,后将该舞团改名为乌珀塔尔舞蹈剧场。最初几年鲍什的舞蹈遭到当时只希望看芭蕾的观众的谩骂攻击,愤然离席的观众常常往她身上吐口水、扯她的头发,甚至在半夜操着下流话用匿名电话吵醒她,逼迫她离开乌珀塔尔。

然而多年后,这位新舞蹈的勇气之母和她的舞蹈剧场成了德国最受欢迎的出口文化。

德国青年舞评人彼得·施达姆评论:“鲍什特别强调手臂的动作,也经常使用具有某种特定身体意义、想法以及某种强烈力量状态的姿势。”她1975年首演的中型作品《春之祭》中,为重点表现女人作为客体和牺牲品的角色,她让女舞者穿着轻薄、近乎透明的浅色短衣。剧中受难人因死亡而挣扎抖动时,两条细肩带中的一条会突然断掉,透明的衣衫滑落,露出女舞者的胸部。这段赤裸裸的情欲画面,在一些民风保守的国家巡回演出时,曾引发轩然大波,但被评论界称为“世界上80多个《春之祭》版本中最优秀的六个之一。”

“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1978年创作《接触院子》时鲍什引入新方法。在排练开始她会对舞者提问,你理解的爱是什么?你为什么感到骄傲?要求他们回答这些问题,并用动作表达,而她几乎不示范,只是坐在那里抽烟、观察,同时在小笔记本上记录、思考,这是她个人开始新的剧场美学的具体转变。

此后,鲍什的作品开始向“舞蹈越来越少、戏剧越来越多”发展,逐渐孕育出戏剧结构完整、悲剧色彩浓烈、剧力无坚不摧的“舞蹈剧场”。尽管在美国曾跟随多位大师,鲍什仍没有丢掉德国那个年代强大的反思精神,她的“舞蹈剧场”不仅代表一种新的身体与剧场关系,更代表了现代舞直指社会人性的强大批判精神。

鲍什一生都在为对抗恐惧而舞蹈,她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现代社会的弊端与人类面对的恐惧:童年和死亡、回忆和遗忘、渴望和孤独、挫败和恐怖、人受到他人的剥削,尤其是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世界中,女性受到男性的剥削。鲍什的作品中那些骇人的场面频频出现,猛然敲醒你:十几个男人把一个狂笑着的女人高举空中,他们的手同时在这个女人身上乱摸;一排男人面对一个女人做整齐的性交动作,背景则是铿锵有力的音乐节奏。

她不是超越美感界限,而是将之压倒!

足以对抗恐惧的,是被爱的渴望,“那是一种过程,渴望被爱,这一定是个动力。”与《春之祭》的激烈、极致相比,1978年首演的《穆勒咖啡屋》则显得轻柔、缓慢,但在鲍什看来,那是“爱的咏叹调,但并不是软弱、哀伤的”。

鲍什曾与荷兰出生的罗夫·玻济克一起生活工作,作为舞团的舞台设计,玻济克对舞蹈剧场的视觉风格影响重大,他从早期就非常坚定地支持鲍什,一直到他1980年过世。

为了纪念去世的丈夫,鲍什创作了《1980,一部皮娜·鲍什的作品》,舞台装置是一块真正的草坪,男女在喷水的草坪上嬉戏,一两对裸身其中,画面祥和宁静。

如今鲍什已去,满台鲜花绿地,兀自孤寂凄清。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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