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滇池百年家族:“留下长辈的故事,比留下骨灰更有意义”

“《长辈的故事》里呈现的,是占据社会资源的精英对云南的公共文化责任,而不是垄断资源后对个体利益的扩张。”

“我哪里有资格提供答案,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没有答案。”熊景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发自:昆明

责任编辑:刘悠翔

熊景明今年82岁。她的时间,有很多种计算尺度:相比母亲,她已多生活了二十几年,母亲在1973年病逝;祖父和外公的人生长度也不及她,两位长者去世于1951年。新出版的《长辈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里,老人熊景明却是最小的那一个,她是观察者、讲述者,时代像一层层的浪,一直冲刷到2025年。

故事虽然发生在昆明,但36岁那年,熊景明就搬到了香港。那天去公安局,看到布告板上有自己的名字,获批出境探亲,熊景明当场哭了起来。丈夫是华侨,1975年就去了香港,他们曾在澄江中学共事。

熊景明移居香港的1979年,中美建交,而云南的边境上燃起了战火。熊景明半年后能听粤语,开口讲要晚一些。她看香港的广告找工作,应聘教普通话,因为说得不标准,未成功。又经朋友介绍,去一所中学做临时工,带学生排练舞蹈,十几个女生的彝族烟盒舞跳得很好,可惜安慰奖也没拿到。

不久,大学服务中心找内地来港的人访谈,熊景明应征,同时做了美籍华裔学者戴慕珍的助理。“中心”位于亚皆老街155号,专为到香港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服务,1988年并入香港中文大学,1993年更名为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刚到“中心”的日子,熊景明从早到晚都听到老式打字机“嗒嗒嗒嗒”的声音,年轻的博士生们来自美国、印度、日本,见面讨论的话题都是中国,遇到有人从内地来港,大家便好奇地问这问那。

从1988年起,熊景明担任“中心”的助理主任,管理日常事务,拓展馆藏,维系学术网络,直到2007年退休。傅高义、秦晖等学者曾来“中心”访学。21世纪以来,“中心”收集了六千余册回忆录、家族史、自传、日记、照片,成为中国民间历史档案的重镇。而熊景明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写作者,继《家在云之南》后,《长辈的故事》是她的第二部家族史著作。对她来说,“留下长辈的故事,比留下他们的骨灰更有意义”。

不同于宏大叙事或理论研究,她想让故事本身提出问题。“我哪里有资格提供答案,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没有答案。”熊景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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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近照。受访者供图

藏书人王宝珍在深圳办读书会,“云南人都是家乡宝,看《家在云之南》时就深有体会,”王宝珍说,“熊老师对一个城市的最高赞美,无论是北京上海,还是巴黎纽约,都是‘很好很好,仅次于昆明’。”

如今,熊景明在香港生活的时间已超过故乡。她频繁往返于两地,退休后,一年可以有几个月时间回春城避暑,跟历史学者林超民一起,在翠湖边办讲座。“回昆明和回香港,我都用‘回’。”她说。

1972年,尼克松访华,熊景明还没回到昆明。从云南大学俄语专业毕业后,她先被安排在弥勒县军垦农场劳动,后分配到澄江中学教英语,英语是自学的。陈慧媛是熊景明在澄江中学的学生,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学校原本是西龙潭的一座龙王庙,女生宿舍在大殿,男生宿舍在配殿,塑像在“破四旧”时已被捣毁。教室的土基是老师和学生们一挑一铲建的,然后再由工人砌墙。平时除了上课,还要劳动、种菜。后来成了熊景明丈夫的李老师,原本是学农学的,因为学校已经有了农业老师,他便被安排教体育。

那时,熊景明的母亲已卧病多年,病情开始恶化,出现心力衰竭、肝硬化,她日夜煎熬,但顽强地撑着,因为她一旦咽气,景明和弟弟景泰便会失去调回昆明的理由。熊景明回家时,利用父亲的大功率收音机听《英语900句》。对于未来,所有人茫然无知。

1938年,熊景明的哥哥(左)与父母在昆明大观楼公园。受访者供图

1938年,熊景明的哥哥(左)与父母在昆明大观楼公园。受访者供图

“眼光应该放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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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林超民、陈慧媛求学的云南大学,现为云南大学东陆校区。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父亲熊蕴石留下了两份特殊的“个人传记”。其一,是1956年应昆明市委组织部要求,为入党申请而写的自传,父亲是旧官僚家庭出身,成分不好,党组织希望吸收一批有贡献的专业技术人员加入,对他有意,然而这部自传最终并没交上去,而是和其他重要文件被一起锁在抽屉,熊景明至今不知何故;其二,是“文革”中在牛棚里写成的七八万字交代。1990年代,父亲将许多文件,包括满满十多本笔记烧了,却完整留下了这份交代。

“我的女儿有一次对我说,她读了五年俄语,毕业后用不上,是白读了。我表面上对她说,就是敌国的文化也要学,只要学得好就会有用。实际上我心里在想,眼光应该放长些,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我的二儿子自学英文,我也鼓励他好好地学,‘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都在家里时,我特地找我的表妹借来一部英文打字机给他们学打字,他们都学会了。我还买了一部答录机,借来外语教学唱片,帮助他们校正发音。”

这段教儿女学外语的经历,便出自父亲的交代材料。

1962年9月,熊景明和林超民同届考入了云南大学,分别在外语系和历史系。林超民坐车从家乡腾冲到省城,花了5天时间。当年,云大8个系仅招生486人,只有1960年招生人数的四成。“三年困难时期”后,采用宁缺毋滥原则,缩减招生。熊景明很快担任了校舞蹈队队长,在文艺汇演中唱苏联歌曲,跳民族舞蹈,在林超民的印象中,能歌善舞的她引人注目。

熊景明的俄语专业“毕业后用不上”的抱怨,有迹可循。林超民回忆,大二刚开学,所有学生就被叫到操场上听高音喇叭里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批判,云大校园植物繁茂,听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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