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寨子里来的女孩不再隐藏:在别处与故乡之间

在自然里长大的孩子,感受到的是它的宽厚与无条件的接纳,这是形成她最初安全感的很大一部分来源。

写作将她内心的房间层层打开,她慢慢看清隐藏在背后那个不安的自我……这些如影随形的自我怀疑,终究与自己的出身息息相关。

发自:昆明

责任编辑:李慕琰

小扎生长于云南省石屏县一个不足两百人的彝族村寨,这是如今的寨子。(受访者供图)

小扎生长于云南省石屏县一个不足两百人的彝族村寨,这是如今的寨子。(受访者供图)

没有任何预兆地,大专课堂上的老师正在上着课,突然开始教他们如何洗澡。她讲得很详细:先用手心打出泡沫,再洗头发,洗头时得用指腹轻轻按揉头皮;洗脸要顺带将耳朵后面搓一搓,搓久了,慢慢就洗干净了。

2009年的这一堂课上,小扎和周围的同学听得很认真。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寨子里的生活。大约十四岁时,她出生的寨子才通上自来水。在这之前,他们得到很远的地方挑水回家,用做饭的锅子烧水洗澡。小时候,她一年只洗两次澡,一盆洗澡水和姐姐共用。

1990年,小扎出生于云南省石屏县一个不足两百人的彝族村寨。因女性服装色彩艳丽、腰系绣花腰带,外界称他们为“花腰彝族”。小扎全名叫作扎十一惹,扎是她的家族名字,十一是她出生的月份,惹是一种草,大家习惯叫她“小扎”。

旁人如今很难从小扎身上辨别出她的民族身份。她平日里的穿着与旁人无异,眉目清秀,多年来一直留着一头普通的齐耳短发,1米66的个子,常年爬山、去健身房的习惯让她看起来健康精神。她嗓音温和,普通话格外标准。和南方周末记者在昆明坐车时,司机还以为她是外地人,她连方言口音都少有。

这样一个看起来与周围别无二致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却一度经受着由出身、贫富差距所带来的冲刷、暴力与伤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扎如变色龙般,将隐藏作为一种生存方式,为自己换上一层保护色。

好在,寨子里的生活除了贫苦,还有未经世事污染的纯真快乐。在寨子里,很多事情是确定的,牛不会跑,太阳会按时落山。在内心不安的岁月里,她心中的这个小房间一直温暖明亮。

那些未宣之于口的伤害、绝望,以及曾拥有过的温馨回忆最终流淌成文字,她将自己一一剥开,将来路袒露在读者面前。在以张海蓝的汉族名字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后,如今小扎在新书《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上郑重署下自己的彝族全名。

在昆明一家书店举办的新书活动上,小扎特意戴上母亲手工绣出的花腰带,上面绣着火焰、田地、泥土、马缨花。跟观众展示时,小扎大大方方地转了一个圈,她再也不怯于承认,自己是寨子来里的女孩。

扎十一惹,彝族人,1990年出生于云南。七岁开始学汉语,大专毕业后进入媒体行业,后离职从事写作,出版了非虚构书籍《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受访者供图)

扎十一惹,彝族人,1990年出生于云南。七岁开始学汉语,大专毕业后进入媒体行业,后离职从事写作,出版了非虚构书籍《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受访者供图)

成为“崭新”的人

小扎总有一个幻想,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条拉链,每过去一年,就能把拉链拉开,将外皮连同边边角角整张揭下,卷好,扔掉,再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她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崭新的人了。2012年,还在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下称“文山州”)读大专的小扎,因为在当地电视台实习表现突出,通过了招聘考试提前就业,成为一名记者——她在自己一直渴望的“别处”安定下来。这里距她的老家石屏县约240公里,从石屏县城坐车过去需要六七个小时。

在这里,小扎拥有了一间宿舍,十平方左右,有卫生间,热水无限供应,每月二百元。入住头一天,小扎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澡。她为小屋新添了一床厚被子,小学至高中,她盖的都是同一床棉被,重而不暖。每逢冬天,她总要缩着肩膀入睡,缩得久了,肩膀时常感到不适。

她可以尽情吃饱饭了。相较于馒头、包子,米饭始终是最让她感到安心的主食,饱腹感强,至今仍是如此。除此之外,小扎还拥有了一台电脑,二手的,480元,这是她用单位的电脑下单的,也是她第一次尝试网购,即使有同事指导,小扎还是紧张,害怕被骗。

在周围人眼里,在电视台当记者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更何况小扎还是提前就业。“听起来很高级,”她的朋友麦子说,能以大专生的身份当上记者,“是非常厉害的一件事。”寨子里的人也觉得小扎很有本事,回家过年时,去她家里走动的人多了起来。

扎十一惹在大专宿舍里。(受访者供图)

扎十一惹在大专宿舍里。(受访者供图)

只有小扎自己知道,这样的工作机会有多来之不易。她拼了命地投入在工作中,想成为一个无法被替代的人。拍摄、采访、出镜、写稿、剪辑……小扎时常一人身兼多职。有一次她去上海出差,当地的同行感慨,她一个人完成了六个人的工作量。

工作之余,小扎与同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下班后基本不参与聚会。她不想别人知道她的贫穷,也几乎不主动告知她是彝族人。如果别人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一律敷衍带过。直到后来离职,单位里依旧很少有人了解她。

对工作全身心的投入让小扎比同期入职的同事进步得更快,没多久,她就开始“挑大梁”了。各种连线采访、卧底调查等,她都被委以重任,职业给她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赵阳第一次见到小扎,就意外于她的口才之好、临场反应之快,“这跟她做记者多年有关,对所有人都是应答如流,但又不会油腻,她有自己的内核。”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也是在这一时期,小扎见到了更大的世界——温暖和良善之外,还有贫穷、疾病、霸凌、诈骗等问题。她意识到,对比之下,她如今过得还算体面。

拼命工作换来的高绩效,让她的经济实力不再那么贫瘠。她每月工资能达到3500元左右,比当地平均月工资高一千多元。为了攒钱,小扎还悄悄在一家电力设备公司兼职做文员,空闲时间帮职员们整理资料,给他们做早餐,额外增加一份收入。她也可以反哺父母了。

“终于有一个阶段是自己可以掌握和控制的。”小扎感慨,她觉得当时自己“已经新生了”,“摆脱了过去的贫穷、人们对于我身份的有色眼镜”。

2014年,小扎恋爱了。初恋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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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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