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天书二十年:对话《芬尼根的守灵夜》译者戴从容

“我这个人做翻译有一个好处,就是我比较宅。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有一个要求就是你必须有耐心,因为做注释是一件很磨人的事情,有时候我感觉像是在沙漠里一点一点往前走……”

“有人说乔伊斯实际上是后现代的鼻祖,对后现代作家来说,没有什么是高不可攀不可以打趣的。他去戏仿这些东西的时候,不意味着要把它们踩在脚底,彻底否定,实际上是用一种更加开放、幽默的姿态,平起平坐地来面对文化遗产。”

责任编辑:刘悠翔

戴从容住在远离上海市区的朱家角,深居简出,幽静的院落,让人联想到小城都柏林的屋舍、花园。自从2012年,戴从容翻译的《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出版,中国文化界便翘首期盼全译本问世。

等待十分漫长。全译本将要面世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数年。直到2025年下半年,分为三卷、超过2000页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全译注释本终于付梓。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这部巨著,常被称为天书。随便翻到第二卷的末尾,“现在在那之后,在将来,如果上帝愿意,在非惩罚性开始之后,全都重复我们自己,到了中间之处,从他获得一只在边线上忙碌的有用胳膊之处,她西方肩膀的正南方,直到死亡和爱拥抱,有一副有趣的灰黄皮肤,现在全都联合在一起……”这样的文字,如谜,如诗,如神秘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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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从容现为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教授,图为她在上海的布鲁姆日活动上与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画像合影。受访者供图

早在2012年,第一卷出版时,编辑倪为国就称,汉译本《芬尼根的守灵夜》的问世是中国翻译史上的一个事件。从初次邀约,到第一卷获得汉语的肉身,倪为国等了近八年,他回忆,戴从容先是婉言拒绝,后来表示可以考虑,直到最终签约,经历了数月。彼时,戴从容的儿子刚出生不久,需要照顾。而开弓没有回头箭,翻译这部天书,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书名“Finnegans Wake”就是全书造字游戏的例子,它化用自19世纪中期爱尔兰流行的民谣《守灵夜》,与民谣的标题“Finnegan's Wake”读音相同。这个民谣讲的是泥瓦匠蒂姆·芬尼根因醉酒从墙上摔下死去,又在自己的守灵夜上因泼到嘴里的威士忌复活,用喜剧性的情节调侃了爱尔兰人的酗酒和吵闹。

而乔伊斯把Finnegan's Wake改写为Finnegans Wake,又可译为“芬尼根们苏醒”。Finnegan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芬尼亚兄弟会和新芬党联系在一起。爱尔兰大饥荒激起了爱尔兰人对英国政府的不满,争取民族独立成为他们的政治目标。芬尼亚兄弟会的名字出自爱尔兰古代传说中的芬尼亚勇士,其领袖是芬·麦克尔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主人公HCE最频繁的化身。

乔伊斯选择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划分的人类历史4个阶段作为全书的框架。《芬尼根的守灵夜》共4部。第一部共8章,呼应着维柯模式中的神的时代;第二、三部各4章,分别呼应着维柯模式中的英雄的时代和人民的时代;最后一部只有一章,呼应着维柯所说的历史的“回归”。

第一部的前4章围绕本书主人公HCE展开。比如第一章叙述的是主人公的一个化身芬尼根的死亡和守灵。伴随着他的死亡和复活的是整个人类,尤其是爱尔兰的历史的毁灭和复苏。

美国兰登书屋的《当代文库》编辑小组曾评选20世纪一百本优秀英文小说,乔伊斯的三部长篇全部入选,其中《尤利西斯》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分列第一和第三,《芬尼根的守灵夜》排在第77位。

戴从容并不为《芬尼根的守灵夜》排得如此靠后感到吃惊,反而觉得《当代文库》编辑小组将《守灵夜》列入榜单很有勇气,因为即便是英语读者,也很少能够读懂这本书。《芬尼根的守灵夜》一半以上的词语都是乔伊斯自己制造的,而哪怕是最普通的词语,都可能包含不止一个意义,句子和结构,亦颠三倒四,来去随意。

任教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林培源,常在创意写作课上带学生读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死者》,这是《都柏林人》里的最后一篇。乔伊斯对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以及《尤利西斯》设定的18个小时的故事时间,故事时间的短促与叙事时间的漫长之间形成的张力,也是他讲解的重点。“乔伊斯代表的是1920年代这样一个盛期现代主义(high modernism)的高峰,经由二战后的大学教育体制,完成了经典化。”林培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从《尤利西斯》到《芬尼根的守灵夜》

萧乾第一次听说乔伊斯是在1929年,他在燕京大学国文专修班,杨振声先生开的现代文学课上,他听到文学界出了个叛逆者乔伊斯,当时还不知乔伊斯是爱尔兰人。

1942年,萧乾在英国求学期间,参观过一次莎士比亚外国译本展览,那一幕刺痛了他:东方国家译本中,最辉煌、最完整的是日本坪内逍遥的全集,精装烫金数十册,除了剧本,还有传记、年谱、研究专集,而紧挨着的空荡荡的台子上,中国译本只有薄薄一册田汉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当时中国人民正在进行艰苦的抗日战争。

在英国,萧乾花了大力气勉强读完《尤利西斯》,啃下半本《芬尼根的守灵夜》,恰逢盟军诺曼底登陆反攻,他便丢下学业和乔伊斯,做随军记者去了。1945年初,萧乾专程去苏黎世郊区探访乔伊斯之墓,在一篇名为《瑞士之行》的文章中写道:“这里躺着世界文学界的一大叛徒。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学识向极峰探险,也可以说是浪费了一份禀赋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样,本世纪恐难下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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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北京,萧乾(右)与戏剧家吴祖光。视觉中国丨图

尽管萧乾感叹中国的莎士比亚翻译滞后,但《尤利西斯》翻译的时间差,有过之而无不及。1990年,萧乾、文洁若夫妇两位老人开始合译《尤利西斯》,1994年10月,第一个中文全译本由译林出版社推出。这时,距离该书日文译本出版,已过去六十余年。金隄翻译的《尤利西斯》,也分上下两册先后推出。1990年代的中国,掀起了乔伊斯热。

2003年,戴从容在复旦大学做陈思和老师的博士后,同时开设“《尤利西斯》精读课”。文洁若有事到上海,被请到复旦做“《尤利西斯》在中国”讲演,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坐满了,走道两边也站满了人。文洁若曾想一鼓作气继续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只尝试了一页就放弃了。

为了做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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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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