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 | 见字如面:与穆旦的通信及其他

“终究每个人终生的好友是不多的,死一个,便少一个,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了解你。我看见你的心灵,也还是自从大学二年级以后,就没有变化过的样子。人生的变化是太多了,但仍有不变或不肯变的什么,看来也是一点欣慰。”

责任编辑:刘小磊

穆旦与周与良,1949年12月23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小城Jacksoonville结婚照。

穆旦与周与良,1949年12月23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小城Jacksoonville拍的结婚照。

十七年后

1965年,我和穆旦又有了联系,算起来距分手已有十七年了。这时我正在南京郊区的江宁县乡下参加“四清”。

推想起来,应该是我先写信给他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萧珊和他通信蛮多,没准我是从她那儿知道了穆旦的地址。但究竟怎样,记不清,也用不着考证了。

自1948年之后,和穆旦就失去了联系。他回国我早就知道了,也没写过信,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就像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打断了就接不上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出了许多书,都是翻译的,他托人带了他翻译的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集》给我。上面只题了“静如留念”几个字,并没有附一封信。没有日期,具体是什么时候送我的,托的是谁,怎么也想不起了。书是1955年出版的,和我译的《呼啸山庄》是同一年,推想总是出书以后,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以前的事吧。

我想写信谢他的,后来也没写。1948年是那样告别的,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他是要面子的人,我也是。我猜他对我是有意见的,虽然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对他说“是她找我,又不是我找她”,虽谈不上耿耿于怀,也不认为他是在撇清自己(你们现在说“甩锅”就是这意思吧?),但要说一点不介意,肯定也不是。几年过去,要写信就会想到这些,时过境迁,写信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而且,忙出国、忙家务、忙教课、忙孩子,此外还不停地有运动什么的,时间一直占得满满的,没功夫想别的。

1958年,他因顶撞领导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事,我是多少年后才从巫宁坤口中听了个原原本本,但事情的大概,尤其他戴上的这顶帽子,早就知道了。“历史反革命”是不得了的罪名,“反革命”分“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比“右派”还严重。“历史反革命”是过去有问题,穆旦有什么问题呢?还不就是加入远征军?这就是他的“历史”,只要沾上国民党,当时就是“反革命”,民国的“军、警、宪、特”,差不多是最反动的,穆旦是当翻译的,都没听他说开过枪,但属于“军”啊,后来我看到他简历里填的“身份”,居然是“伪军官”——当汉奸才叫“伪”,汪精卫的部队叫“伪军”,政府叫“汪伪政府”,那时候,民国的也都“伪”上了:“国民党伪政权”“伪国大”(国民代表大会)……当然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填。

那个时候我日子也不好过,前面提到,在《雨花》我挨了批。当时很苦恼,向巴金、萧珊诉苦。但是比起穆旦,我的压力都是“虚”的,他才是被彻底打入另册的!他的罪名是法院宣判的呀,工资降级,还要接受监督管制。黄裳被打成“右派”,我和萧珊在信里感叹过一番,穆旦和我们关系更近,照说信中或是见面也会说到的,可我完全想不起我们之间提到过。也许是得知消息后太过震惊,噤若寒蝉,提都不敢提了。

不提不等于不会想到。一想到,就会想:他这“历史反革命”的日子可怎么过?简直难以想象。我们都是很需要友谊的人,但我看到他给萧珊的信(是《穆旦诗文集》出来后才读到的),萧珊怪他写信不疼不痒冷冰冰,他向萧珊保证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证明是,她是这世上唯一和他通信的人。这信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穆旦给平明译外国文学名著时写的,他被扣上“历史反革命”帽子之前好几年的事,那时写信都这么小心翼翼,可想而知,戴帽子之后,更是与世隔绝了。他原本就很谨慎,这种情况下,绝不会主动给朋友写信的。就凭这一点也可以肯定,恢复联系,是我先写的信。

1962年,巴金一家在寓所。

1962年,巴金一家在寓所。

失而复得的友谊

挨批的时候不会写,挨饿的时候也想不到写,1962年以后气氛宽松些了。写信的念头不时是有的,真的写却还是要有契机。安静下来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最想写信。在家里整天有忙不完的家务,各种琐事,静不下心来。1964年到乡下搞“四清”,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一个人了。住在老乡家里,也不怎么劳动,白天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立即登录

校对:吴依兰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