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翁丁人“扮演”翁丁人
翁丁人领着工资,按时回到老寨上班。他们表演拉木鼓,放着音响对唱情歌,一天重复两场表演,试图重现那些有关翁丁的日常。
“就好像楚门的世界。”刘春雨将翁丁比作“标本”,不过游人们看完又会觉得,“哦,这就是原始部落的生活”。
发自:翁丁
责任编辑:李慕琰

老寨里曾经的拉木鼓表演。(纪录片《翁丁》剧照)
在翁丁老寨门口,翁丁人正排练自己过去的生活。
景区里养的牛被缓缓牵出,头人立于牛前诵念祭词,一排翁丁妇女半蹲半跪,而后挨个起身对牛跪拜。“新米节啊,吃新米,烤乳猪啊,庆丰收。”佤语的音节混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此起彼伏。有人念错词,有人没走稳,和相邻的人嬉笑打闹。
“不要笑!把腰弯下去走,好好地说,尊敬一点。”文旅公司的工作人员在旁提醒。佤族妇女们将双手举至头顶朝拜,腰压得更低了,脊背几乎贴近平地,膝盖蜷着往前挪。年轻的讲解员问,“我从哪里开始讲?”
9月22日正午,一场“祭牛仪式”正在排练。一个工作人员攥着讲解词嘟囔,“腰弯得太低了,我们以前不这样。这就是一种表演”。
这里是翁丁,位于云南阿佤山深处云雾缠绕的一个村寨,紧邻中缅边境。四百多年前,杨姓祖先在此建寨,以世袭寨主管理村寨。古老的干栏式茅草屋沿山脊错落分布,翁丁人世代居住于此,他们在一楼圈养牲畜,二楼生火做饭睡觉。谷子熟了就办新米节敬牛,大事听寨老安排,遇事找魔巴占卜,鸡卦的纹路里藏着凶吉祸福。新中国成立后,翁丁直接从原始部落过渡到社会主义,“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的称号不胫而走。
2012年,导演刘春雨抵达翁丁,受托拍摄纪录片。他迅速被这个围着火塘生息、遵循古老仪轨的民族所吸引。彼时,为了发展旅游,翁丁人即将搬迁,而空出来的家园变成舞台,由翁丁人继续回来上班,复刻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
这个巨大的变迁让刘春雨震撼,他决定自费留下来,用镜头记录这一切。这一拍就是九年,镜头里的翁丁老寨,一天天从生活场变成了表演场。2021年2月14日,刘春雨正在整理海量素材,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没了整个老寨。四百年的茅草屋、火塘边的木凳、寨门口的图腾柱,在镜头外的现实里尽数化为灰烬。
哭声之后,生活终将继续。后来,户籍上登记的497名翁丁人全部搬到了山下的新寨,而老寨也仿照着过去修盖了茅草屋。翁丁人领着工资,按时回到老寨上班。他们表演拉木鼓,放着音响对唱情歌,一天重复两场表演,试图重现那些有关翁丁的日常。
一座座曾经生活的茅草屋成了固定点位,而他们成了自身历史的扮演者。

一场“祭牛仪式”的表演正在排练。(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摄)
表演
下午1点,同一只鸡正配合着人们死第二遍。
上午的表演里,它已挨过一刀,此刻耷拉在穿佤族服饰的人手里,再次被弯刀划破喉咙,暗红色血珠裹着腥味往下滴。领头的男人顶根羽毛,念着没人能全懂的佤语祭词,将鸡悬挂于木桩上方,一群人跪拜后拽着鼓绳往坡下挪。2025年9月24日中午,雨刚停的泥路有些打滑,演员们一边挪步,一边回头吆喝,“踩稳!看拉木鼓的往这儿来!”
游人举着手机候场,在随行消防员的叮嘱下,他们自发站在两旁,围观今天的第二场拉木鼓表演。头人对着空气挥刀开路,每走几步,身后就有人敲一声锣鼓,有人站在木桩上念念有词。其他人喊着整齐的号子,拖着绑了长绳的木鼓往前走,颠得木桩上的鸡摇摇晃晃,有时他们还邀请游人一同拖绳。
“一下说佤语,一下说普通话,还是我们真正的翁丁吗?”杨建国也在景区上班,他曾经是老寨的寨主。他有时觉得现在的表演不妥,没法让游客感受真正的原始部落。他曾经历过真正的拉木鼓,寨子附近的桥被洪水冲垮了,要重新修桥,全寨的男人进山砍树,山路石多,雨后泥泞难行,只有喊着号子一起前进,才能拖得动木头。
翁丁人崇敬大自然,从山林里拖了木头,就得祭山神,感谢山的馈赠。拉木鼓回寨子的时候,村里的魔巴会在一旁念祭词,祈求村寨平安。
现在,每当木鼓被拖到寨心广场,锣鼓声就停了。音响里猛地响起欢快的音乐,刚才还一脸肃穆的演员们,立刻手拉手围成圈打歌。舞步踩着音乐的节拍,脸上堆着笑。五分钟后音乐戛然而止,人群迅速散开。

翁丁人过去居住的茅草屋变成了一个个固定点位的展示户。(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摄)
他们各自回到被划定的点位——那些曾经住了几代人的茅草屋,如今都挂着展示牌,他们蹲守在那里,等待游人到来。“养殖展示户”里关着几只鸡,“土罐展示户”里摆着佤族人手工做的罐子,上面落了一层薄灰;“水酒酿制展示户”里飘着淡淡的米酒香,却没人来打酒;“织布展示户”里挂着佤族服饰,供游客租借拍照……
十一前夕,寨子里的短视频博主越来越多。他们支着手机和补光灯,摆着骷髅头的人头桩、寨心立着的人头蔸,是他们最爱待的地方。“家人们,这就是人头桩!以前他们专挑健壮的小伙子,咔嚓——”穿着冲锋衣的博主对着镜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把头砍下来祭祀!但你们不要害怕,在屏幕打出大吉大利!”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所谓翁丁猎人头的"历史",身旁立着一块牌子:佤族先民猎获人头后,先编织小竹笼,把人头放进去,再把人头笼装进人头篼,用草片盖起来,立在木鼓房边祭祀木鼓,以祈求苍天、神器、神灵护佑村寨平安。
这些“新事物”与老人们的记忆格格不入。翁丁人四百多年的历史,没什么文字记载,全靠一辈辈人口口相传。杨建国很笃定,“我们根本就不猎人头,哪怕是最早的时候也没有。”
景区里,也早就没了寨主的家。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气派的佤王府,里面摆满了画着图腾的兵器,还多了一个“佤王宝座”。
佤王府中央,火塘烧得正旺。一旁的大叔肖春是村里的魔巴之一,一直负责帮人去病叫魂。但到了上班日,他就持着钳子坐在火塘旁边,为游人们烫茶水。有人想体验当“佤王”,他就笑着招呼,让人家戴上插羽毛的帽子,拿起旁边的长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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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